2.
坐在古榕樹上,宋年華背靠著它那強(qiáng)悍的主枝干,風(fēng),呼啦地合著葉子的迎面吹來,順便也將那些像彩帶一樣飄動的生氣根拂在她臉上,酸酸的,癢癢的。
“你快下來!”莫小奇在樹底下仰頭叫喊。
“干嘛?”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伸出右手勾起食指說:“你上來。”
“哦。”莫小奇猴子般竄了上來,跨坐在與她相對的一個枝丫上,雙腿不安分地甩來甩去。
“什么事?”
“買棉花糖那個人來啦,就在村口。”
“什么?不早說!”宋年華激動地立馬從樹上跳了下去,在差點(diǎn)就崴到腳的時候立住了身子。
那時候的棉花糖可真的是像棉花一樣的,而不是不像現(xiàn)在包裝成一塊一塊的。制棉花糖的機(jī)器其實(shí)很簡單,只要有一根能旋轉(zhuǎn)的金屬條或鐵棍,周邊用鍍鋅板圍成一個圈,放上白砂糖攪動,然后將削成一根根細(xì)細(xì)的竹子圍著鍍鋅板轉(zhuǎn)幾圈,如云朵般的棉花糖就做出來了。棉花糖本身就是由糖的細(xì)小顆粒或液滴組成的,容易化,現(xiàn)成現(xiàn)買的才最好吃,最美味。
棉花糖是村里小孩子們的最愛。宋年華也不例外。但她沒有零花錢。當(dāng)她以最快的速度從樹上跳下時,才注意到這一點(diǎn)。雷曉月從不給她零用錢,說女孩子家家的有了錢就會變壞的。卻給哥哥宋青華很多,說哥哥要買學(xué)習(xí)用品。其實(shí)宋青華都拿著錢去買他喜歡的孫悟空海報,貼紙跟模型玩具。偶爾爸爸和奶奶也會塞點(diǎn)錢給她,但毫無例外地都被宋青華剝削殆盡。
賣棉花糖的人一個月就來那么的一次,每次他一來,就會有很多小朋友圍著他。等她跟莫小奇跑到村口的時候,人群早已散開。
“走吧。”莫小奇推了推她的手。
“噓!”她打了個不要吵的手勢,“你聽到什么了嗎?”
“什么?”
“那個賣棉花糖的人的聲音啊!”宋年華像長了順風(fēng)耳一般豎起耳朵聆聽,莫小奇也依樣畫葫蘆地學(xué),其實(shí)他什么也沒聽到,卻碎碎念說:“我好像也有聽到喔。”
趁著聲音還沒完全消逝,她撇下莫小奇飛快地跑。
“等一下。等一下。”不常運(yùn)動的宋年華竟然會以超常速度趕上了買棉花糖的那個人。大叔緊急地剎住自行車,停了下來,很有職業(yè)精神地問:“你要買棉花糖么?”
“我…我…”她之所以結(jié)巴,原因有其二。第一,上氣不接下氣。第二,兜兜里沒有錢。
“給我兩根棉花糖!”
抬頭,莫小奇那招牌式笑容便將她的窘迫和尷尬一掃而光。更令她驚訝的是,莫小奇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如輕輕松松地在她后面追上來一樣。待她緩過神來,莫小奇將棉花糖伸到她面前,“給!”
“謝謝。”她迫不及待地拿過棉花糖,用舌頭在上面舔了一下,便化在嘴里。酥酥甜甜的滋味,讓她覺得比起泡面,它才是最美味的。
“走吧。”
“去哪?”
“去小愛姐姐家,讓她也嘗嘗這棉花糖的滋味。”
這時,宋年華才發(fā)現(xiàn)莫小奇的兩只手都拿著棉花糖。“你剛才不是說要兩個嗎?”
“大叔看我可愛,多給了我一個。”看著莫小奇那副嘴巴都撅上天的模樣,宋年華哼了一聲:“少臭美了。”
“你羨慕我。”
“是你自我感覺良好。”
“你嫉妒我。”
“是…”宋年華一手奪去莫小奇手中的兩根棉花糖,撒腿就跑,還不忘回頭把話補(bǔ)充完整:“才怪!”
“誒,你好歹也把我那根還給我啊。”
“你羞羞臉,男生追著女生要吃的。”宋年華在莫小奇即將趕上她的時候扯開喉嚨大喊。
“有沒搞錯,東西是我買的。”莫小奇在后面氣得直跺腳,“宋年華,你給我站住。”
“你叫我站住我就站住啊,那我不是很美面子。嘻嘻,我才不呢。傻瓜。”當(dāng)宋年華做完最后一個鬼臉的時候,前腳已經(jīng)踏進(jìn)了莫小愛的家。
“莫小奇,我也比你大,為什么你都不叫我姐姐?”宋年華一手叉腰一手揪著莫小奇的耳朵質(zhì)問道。
“不叫。”莫小奇擺出一副慷慨就義的樣子。
“為什么?”
“哪有姐姐這么兇,還搶弟弟的東西的?”
“你說我兇?”她真想反手甩死這個小不點(diǎn),竟然說她兇。好吧,她承認(rèn),她是兇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但是自己知道就好啦,干嘛非得說出來。
“好了,好了。你們倆別吵了,吃飯吧。”廖月蘭推著莫小愛從房里走出來。
宋年華看著莫小愛那更加憔悴的臉,心里蕩起了一股很不安的情緒,具體是什么她也說不上來。于是跟莫小奇咬起耳朵來。
“喲,剛才還打得死去活來的,現(xiàn)在倒好得跟糖粘豆一樣。”莫小愛拿起碗筷徑自地吃起來,手有些顫抖,但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跟平常一樣。
“哪有?”
“哪有?”
那該死的異口同聲出賣了她和莫小奇的默契。廖薏蘭也跟著起哄說道:“小倆口鬧別扭很正常,正所謂,床頭打架頭尾合。”
“你們有沒搞錯?我三年級咧,才不會跟這個小子!”宋年華想要率先撇清關(guān)系,莫小愛就來一句:“年齡不是問題。”
“我還高他一個腦袋呢。”宋年華白了莫小奇一眼后,仍孤軍奮戰(zhàn)地繼續(xù)為自己爭辯。但莫小愛的妙語連珠讓她無從招架,也好生佩服,投降是唯一的選擇。
“身高也不是局限。”
“姐,你說得太對了。”莫小奇還來個火上澆油,引爆宋年華體內(nèi)那顆不定時的炸彈,“莫小奇,有你好看的!”
“好。我不逗你們了。”夾在筷子中間的白菜都掉了好幾回,莫小愛依舊努力地綻放微笑,證明自己一定可以的。廖薏蘭想給她換湯匙,卻被她給拒絕了,“媽,我可以的。”
“嗯。”
一頓本來只需花十來二十分鐘的午餐,莫小愛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廖薏蘭坐在后門門檻上,臉上的淚水怎么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痛。她怨自己沒用,哀自己命苦,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兒過得好。可上蒼卻怎么也沒聽到她的吶喊,總是將幸福從她身邊一一帶走。
上一秒的笑容可能就是下一秒的悲慟。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痛,就哭一下,淚水會告訴你,咸到骨子里的便是痛。
“姐,我們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這是宋年華和莫小奇商量好的。
“可是我不太想見到陌生人。”莫小愛已經(jīng)多年足不出戶,外面的世界對她而言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
“沒事。小奇在前面探路,我在后面推你。我們盡量往人少的地方去。”
“你跟他們出去看看也好。”
“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可是…”
他們都沒有給莫小愛太多“可是”就直接將她帶到了太陽光底下。當(dāng)然,由于莫小愛對陽光接觸得少,敏感度很強(qiáng),宋年華給她戴上了自己從爸爸房間里順手牽羊牽出來的墨鏡,還給她戴上了廖薏蘭去菜地時的草帽,自己則撐著傘站在她旁邊。
宋年華手指的方向是一大片稻田,禾苗開始發(fā)黃,“等到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看到應(yīng)該就是皸裂的黃土了。”
夏日里的風(fēng)夾著悶熱,汗水在衣服里樂開了花。莫小愛把手伸到太陽底下感受久違陽光的溫度,頓時,她有種想要站起來的沖動,只可惜,無力的雙腳狠狠地將她束縛在了輪椅上。
“姐,年華,你們到前面的大樹下等我。”話還在空氣中飄蕩著,莫小奇就已不見蹤影了。
經(jīng)過一間洋式樓房的時候,狗吠聲有點(diǎn)刺耳,大概是陌生人的出現(xiàn)讓它覺得很不自在。莫小愛有些發(fā)抖,唇與齒之間在不斷摩擦,呼吸急促導(dǎo)致身體很不協(xié)調(diào)地晃動。
“小愛姐姐,你怎么了?”
“快。快帶我離開這。”莫小愛慌忙之下用自己手想滑動比她重很多倍的輪椅,結(jié)果很是徒勞。宋年華在邊上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看著莫名其妙的一切,心里卻想不出答案。她對眼前這個女孩有太多的想要知道,那滿滿一屋子的書,模糊不清的老照片,昏暗的黃光燈,羸弱不堪的軀體,比身體更加成熟的思想,神秘得給人有種想要揭開的悸動。
“年華,你能幫我好好照顧小奇么?”離開那快令人窒息的地方后,莫小愛說的第一句話。
“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哪天我不在了,幫我照顧小奇。”
一瞬間,宋年華以為是自己的聽覺出了差錯。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是死掉的意思么?
“你聽過‘肌肉萎縮癥么’?”
宋年華搖頭。
莫小愛伸出手想要努力撐開手指間的縫隙,無力的雙手卻始終癱瘓在一起。“肌肉萎縮是指橫紋肌營養(yǎng)障礙,肌肉纖維變細(xì)甚至消失等導(dǎo)致的肌肉體積縮小。這種病不會讓人立即死亡,只會慢慢地變成折磨。我有時候在想,與其痛苦地活著,不如爽快地死去。這樣,或許,靈魂可以早一點(diǎn)解脫。”
她仍然在搖頭。
她只知道,從第一眼起,就很喜歡這個叫做莫小愛的女孩。相差七年的歲月,但莫小愛腦袋里裝的知識卻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這個數(shù)字所體現(xiàn)出來的年華。就像是生命璀璨的那部分,即使不拋向空中綻放美麗的瞬間也能成為永恒,停留在回憶里。
倏忽間,宋年華似乎聞到了死亡的氣息。腦袋一片空白,接著是恐懼。最后的最后,她學(xué)著如何安慰自己跳動不安的心,開始有過無數(shù)次的想象,想象自己死亡時的樣子。
很多年以后,宋年華還記得莫小愛那似自言自語又似說給她聽的那番話:“幸福可以很簡單,可以很真實(shí)。幸福可以很復(fù)雜,可以很虛假。因為握不住,所以更要去珍惜。”只是她將懵懂留在那個時代,作為唯一能給自己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