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手術室里的燈一直都亮著沒有熄滅過,莫小奇背靠在醫院那條長廊的墻上,明亮的燈光卻分不清他此刻臉上的表情,他身上還穿著那件已經被血跡滲透了的睡衣,粘附在睡衣上的血漸漸地氧化之后變成的褐紅色,像被攪拌錯了顏料一樣,時間越久顏色就往深沉邊緣走。而他就那樣木頭般地矗立著,久久不動。
隨后趕來的苗蓉蓉和王禹也在一旁焦急地等待著里面的結果。“你別再晃了,晃著我頭都暈了。”她一把呵斥住沒停過踱步的王禹。
人越是心煩的時候越是想要安靜。不是因為要逃避,只而是想暫時與外界切斷溝通,讓自己可以在安靜的世界里呼吸一下。可當聽見時間嘀嗒嘀嗒地在自己身旁快速溜走時,心中那些害怕與恐懼就會像黑色的泡沫扎堆地涌遍全身,夾在中間再也無法呼吸。
當你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想哭就可以隨意的哭,可當你長大了,就會變得不敢哭也不可以哭,因為現實會要求你要學會把眼淚收藏起來。莫小奇就那樣地蹲坐著,像沒有了靈魂的生命體一般,以至于苗蓉蓉喊了他很多遍,他都沒有反應。直到王禹抓住他的肩膀,才讓刺痛將他從神游中拉回來。
“怎么?你也受傷了?”苗蓉蓉掀開莫小奇的袖子,發現他的靠近手肘的地方黑了一大塊,還浮腫起來,應該是滾下樓梯的時候撞擊到的,只是他的心里一直惦記著宋年華而忽略了。
“你別呆在這,去讓醫生給你開點藥包扎一下什么的。”
王禹說的話,莫小奇像沒接收到似的,他仍舊站著沒動,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在宋年華身邊缺席了六年了,現在再也不要缺席一分鐘甚至是一秒鐘。苗蓉蓉看穿了他的心思,轉而使喚王禹去把醫生叫來。
“這種程度應該很疼才對?”莫小奇任由護士扯弄,他那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幾乎讓醫生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診斷出了錯,不禁驚嘆:“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可思議。”
“那是愛情的魔力。愛到深處,連疼都會忘掉的。”王禹剛感嘆完,原本靜逸到連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走廊卻突然被一陣高跟鞋碰撞地板的響聲給劃破。
“這是換洗的衣服,趕緊去洗漱一下。”莫明品將一袋裝有莫小奇衣服的袋子遞過去,莫小奇撇并沒有抬頭也沒有結果莫明品遞過來的東西,他只是輕微地擺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表示“不需要”。
“你看看你現在像什么樣,一身臟兮兮的,還像個莫氏集團的總經理么?”隨著說話的分貝升高,莫明品手拿的東西也開始跟著抖動起來。
“你就聽你爸的話,這邊由我們幫你看著。”顧心向前一步,手很自然地搭放到莫小奇的肩膀上,可沒想到莫小奇很大反應地甩開她的手,因為他的眼神里全都是沒辦法平息的怒氣,于是他狠狠地說:“別碰我。別用你的臟手碰我。”
“你這孩子是怎么跟你顧心阿姨說話的,沒大沒小沒禮貌。”莫明品并不是沒看到顧心推莫小奇跟宋年華倆人下樓梯的那一幕,只是前者對他來說太過于重要了,重要到了他已經可以原諒她所做的一切,無論是什么。但更重要的是,他也發現了另一只黑暗的手已經蔓延到了他們身邊,正準備著手吞噬。
“我的妻子和孩子正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覺得我應該怎樣說?”莫小奇在失去理智地咆哮過之后仰起憔悴的臉,濃密的眼睫毛倒映在他的俊俏的臉龐上,如刺猬身上的一根根利刺,每分每秒里都處于戰斗的緊繃狀態,隨時都會刺向他認為是敵人的人。他用手指著手術室的方向,質問自己眼前的這兩個人:“到底是誰造就了今天這種局面?”
顧心沒有回答,她只是稍微移動了一下自己的腳步,最后靠在墻上。莫明品跟著也不做聲,沉默成了此刻的背景。強硬拉扯的后果只會連一點微小的小事情都會變得很糟糕,甚至更糟。所以王禹拉住了想要介入話題的苗蓉蓉,示意她不要摻進那一池已經攪到渾濁不清的渾水里。
突然的一聲響,所有人都以為是手術完結了,齊刷刷地朝著手術室那邊看,但那里的燈依舊還亮著,只是門被打開了而已。從里面匆忙出來的護士焦急地問:“是誰宋年華的家屬?”
“我。”莫小奇幾乎是沖到護士的前面,搖擺時手臂有些生硬的疼,然而他已經顧不上了。
只見護士加快語速地陳述了一大堆東西,最后的結果僅是要求作為家屬的莫小奇在她手上的那份文件上震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仿佛那是一張通往異域的車票,而事實是一旦簽上了就再無回頭路。等他簽完,身體有些癱軟地蹲坐下,抱住自己的頭,然后拼命地捶打。
晌午的太陽很刺眼,把周邊能照到的地方都照得亮锃锃。方甜剛從自己租的出租屋踩著小步出來,一輛黑色的轎車就快速地截停在她的跟前。對突如其來的驚嚇,她跳了一下腳,大力拍了拍那車的車前蓋,牙尖嘴利憤懣不滿地罵道:“喂,你怎么開車的?撞不死人也會嚇死人的好不好!”
司機從容不迫地從車上出來,沒理會方甜,而是往后走,打開車后座的門。盯著那筆直的身形,還有那看不清是何種表情的臉,方甜的后脊背都涼了。她暗自心想,星座書上明明說今天是她出行的好日,怎么一出門就倒大霉。以后再也不相信那些騙人的東西了,回家就把所有的相關的雜志通通燒掉。但現在問題是,她能否回家還是個未知數。她想要向后跑,一個熟悉的聲音吼住了她:“站住!”她機器般回過頭,莫小奇戴著那張深到不見低端的臉嚴肅地正向她走去。
方甜坐在Sixteen隔壁的咖啡屋里,由于門店會長期處于休息的狀態,所以沒有客人,此刻唯一的客人大概就是她吧。
沒有了先前的冷冰冰,莫小奇站在咖啡機前煮咖啡,背對著她,說:“知道嗎,其實在所有的咖啡之中,我最喜歡的是Mocha。它既不像Cappuccino那樣濃郁,也不像CaramelMacchiato那樣甜蜜潤滑。它有著自個本身的獨特香氣,總給人一種置身于飄然浮動的感覺。或許是原產地靠海的緣故,所以品嘗的時候會不覺中聽到海浪拍打暗潮的聲音。”然后,他又側過恢復平靜的臉問:“你呢?”
“隨…隨便,我對咖啡的興趣不是很濃。”方甜雙手在直冒冷汗,主要是因為她并不知道莫小奇葫蘆里到底買什么藥,總該不會只是想請她喝喝咖啡吧。
太陽躲到云層里,亮光暗淡下來,可不到兩秒的時間,又照耀起周圍一切可以反光的東西。
莫小奇微笑地把一杯煮好的咖啡放到方甜的前面,“嘗一下我給你弄的Espresso,我想這個會比Mocha更適合你。因為現在的你很是需要感官上的調和。”
見方甜一臉不知所措,莫小奇便沒坐下去,而是手拿著咖啡杯站到玻璃窗前,“外面的生活節奏很快,每個人都像上了發條停不下的機器。”
“以前聽人說過Espresso是一種生活的態度,會根據人的心情而有所變化。”方甜忽然記起宋年華曾經對她說過這種咖啡的意義,她說,如果不懂得怎么去選擇,那就是自己還不明白自己的內心。
“或許吧。”莫小奇回到方甜對面的座位上,身體與椅子碰撞發出的聲音像是故意的,他問道:“你為什么要靠近我們?”
“說什么?我不懂!”撒謊是以前方甜常干的事,裝愣也是習以為常,可此刻她似乎隱藏不住了。面對莫小奇那雙像黑夜里貓的眼睛,讓她怎么也避不開他的直視。
“既然話都挑開了,你就承認吧,免得浪費時間,你說是么?”突然,莫小奇眼神里暗藏的那道冰冷的目光直射進了方甜的心里,讓她“我…我…”含糊不清地組不成句。
“你的任務不是單純地要到那份資料吧?”咖啡的香氣漸漸擴散在偌大的空間里,越來越稀薄。“有時候謊言為善意而生,有時候謊言又為邪惡而生。那么你的謊言,又是為什么而生的呢?”莫小奇一副勢必要知道答案的樣子。
“是啊,我總是說謊。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除了編織謊言作為生存之道,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就像宋年華所說的,我根本就還不明白自己的心。可像我這樣的人,除了聽主人的吩咐其實是不需要明白自己的心的。”方甜用指尖在咖啡杯上畫圈圈,一圈,兩圈,三圈…每圈里所攤開的心就像一杯奢侈的星巴克,到最后還是要融化在太陽耀眼的光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