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一定聽得到我說話的,對不對?”莫小奇一邊和宋年華說話一邊用毛巾給她擦臉,接著是雙手。
“我給你剪指甲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歡留長指甲,因為指甲里很容易藏臟東西,你說那樣很不衛生。所以每次都把自己的指甲剪得很短很短。還記得以前丁當是怎么說你的然后你又是怎么反駁她的么?你一定記得的對不對?”莫小奇很認真地拿著指甲鉗給宋年華修剪手指甲,甚至還戴上了都不怎么常戴的黑色鏡框的近視眼鏡,生怕自己一不小就會弄傷到她。
“哈哈…她那時候說,你看人家梅超風九陰白骨爪多厲害,所以,如果你指甲不夠長的話打架就沒優勢了。于是你就說,九陰白骨爪有啥好的?練不好的話很容易走火入魔的,一不小心成了瘋婆子怎么辦?”
每天的每天,即使每天這樣自導自演地說著不是劇本里的臺詞,莫小奇依舊很開心很認真地去想下一段對白應該說些什么。因為只有這樣,躺睡在病床上的人才不會覺得自己是孤單的。
修剪完指甲后,莫小奇又變魔術般地拿出一堆五顏六色的指甲油,然后說:“今天的天氣很好,很適合綠色。”他從瓶子群中跳出一瓶看起來像藍又像綠色的指甲油,還看了看病房門比了個“噓”的手勢笑嘻嘻說:“這可是我瞞著護士拿進來的,如果你不喜歡的話,就起來罵我吧。”
平靜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動靜,濃密的睫毛安靜地躺著,因睡姿的問題,劉海斜在一邊露出額角上的小凹陷,還有一顆淡淡的痣。
“好了。”其實莫小奇搗弄了很久才找到“怎樣涂才好看”的竅門。他剛弄完,病房門就開了,宋憶青踏著小步伐一路沖向宋年華,結果被莫小奇用手按住了她的小腦袋,讓她只能原地踏步。
緊接著是丁琪的拐棍聲,伴隨著篤篤聲傳來的還有她的喊聲:“你在哪?等等我。”
小憶清退回到醫院的長廊,對著丁琪壓低聲音說:“媽,醫院里是不給大聲喧嘩的。”
丁琪帶來一些用彩帶編織而成的花,她擺放好坐在宋年華的床邊。而宋憶青扯住莫小奇的衣角,仰著小臉小聲問他:“小姑丈,姑姑她什么時候才會醒?”
莫小奇親昵地捏了一下宋憶青的小臉蛋,然后將她抱坐在自己的大腿上,說:“你多跟姑姑說說話,說不定她一會就醒了。”
“真的?”
“真的。”莫小奇回答得很真誠,真誠到他每天都是在用這種信念來祈禱和等待。
當小孩子純真的時候,你說什么他們都會信以為真。不是因為他們年紀還小,而是對于好的與不好的,他們的直覺總是告訴他們只要選擇前者就可以了。
在看到門外面站著的人后,莫小奇放下宋憶青,邁著大步伐向他走去。感覺有些異樣的丁琪側耳轉過頭,因為她看不到,所以只能靠聲音來辨別這個世界。于是她對宋憶青說:“你待在這里陪姑姑好不好?”
“好。”
一直以來丁琪覺得最自豪的事情就是生了宋憶青,而那孩子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懂她。無論發生什么,只要丁琪想要去做的事情,即使不說明原因,她也不會鬧著問個明白,更不會難纏地跟著去瞎攪和。也正是這樣,她覺得自己這個做母親的其實虧欠了那孩子很多很多。所以今生注定要當母女。
“廖叔叔,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一進醫生的診室莫小奇的心就緊張地揪到一起,怕是聽到一些他不愿聽到的東西。
“別緊張。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我在你妻子的病例檔案中發現了這個,覺得有必要跟你說說,所以想讓你看看。”被莫小奇稱為“廖叔叔”的廖中凡把一份用文件整理好的資料遞給他。
雖然資料上的字跡很潦草,但是莫小奇至少看了兩個字——失憶。他有點不可思議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廖叔叔站到播放X光照片映射機前,開始專業的解說。“據我了解,宋年華患的是暫時性失憶。這種失憶癥通常表現當人在遭受到重度社會心理壓力之時,會經由個人意識、認同或行為協調突然地暫時性地改變,容易造成身心崩潰。如果是意識發生改變的話,則記不起來重要的個人事件,我們一般稱之為心因性失憶癥。”
“可是,她并沒有忘記我啊。”
“那就說明你并不是她想要忘記的那個人。”廖中凡意味深長地嘆了口長氣,拍拍莫小奇的肩膀算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安慰方式。
莫小奇蒼白的臉上少了前些日子的滄桑卻多了一份憂傷。“失憶”這個詞基于他向來都只是電視里演的劇情,真實面對的時候他甚至忘了該如何做出反應。
診室外面的長廊上傳來一陣“篤篤”的碰撞聲,接著又是一陣“呯呯嗙磅”的亂響,隨后便是互相道歉的聲音。
小護士快速撿起地上的醫用品,丁琪也跟著在地上瞎摸索。當她耳邊傳來一句小護士甜美的“謝謝”時,她就知道是莫小奇來了。他扶著她站起來,把拐棍捎回她的手中,于是長廊上又響起了“篤篤”漸行漸遠的回響了。
“很擔心,對不對?”丁琪邊走邊問。
“嗯。”莫小奇深深地嘆了口氣,單手倚在護欄上說:“從小她總是喜歡把所有傷心的東西藏起來,就像蝸牛一樣,在遇到危險的時候總往自己的小房子里躲,怎么都不肯出來。所以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她就一直是讓人放心不下的家伙。”丁琪說完這句,莫小奇跟著就嬉笑起來了。
自從宋年華入院一個多月以來他就再也沒有認真地笑過,因為他快樂的符號就是宋年華這個強大而有力的媒介,只是現在這個媒介沉睡了,所以發揮不到應有的作用。
“我總覺得現在的天空沒有以前小時候那么美了。”即使看不見,丁琪還是能在自己的感官中聽到天空的嘆息。
“是的。沒那么美了。現在就算是萬里無云,也找不出我們當初的那種藍了。無論是在高樓堆砌而成的城市里,還是翠綠如林的山間田野里,我們所認識的藍天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展開了另一種面貌。”此刻,在莫小奇的眼中,連天上的云都不再是從前那般,它們像被夾著深色物件攪洗過,參雜了許多不是原本該有的顏色。
“嗯。時間雖然只是個數字,但是副作用卻非常的大。對吧?”一股帶著寒氣的風拂過丁琪的臉頰,她翹了下嘴角,然后說道:“看樣子,應該是快要下雨了。”
“大概吧。”看到樓下草坪上的人陸陸續續都往樓內走,莫小奇說:“我們也回去吧。小憶清應該等得不耐煩了。”
“小奇,”丁琪在莫小奇的身后喊住他,“答應我。如果那丫頭不肯出來,你就算要拼盡全力也一定要把她拉出來,聽到沒有?”
“我會的。”知道丁琪看不到,莫小奇仍然很堅定地向她點了點頭以表自己的決心。
在回到病房的路途中,莫小奇跟丁琪兩人一句話也沒有多說,或許在他們心中,多年來的默契可以適當地用沉默來相互回應了。
轉彎角的時候,有個人擋在他們的前面。莫小奇擠出了個很勉強的微笑,然后問:“廖叔叔,您找我還有什么事么?”
“你這孩子,我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么?”廖中凡故意擺開一臉的不高興,他稍微大力地拍了一下莫小奇的胸膛,說:“我沒事找你就是好事。”
“我知道。”莫小奇轉過頭對丁琪說:“廖叔叔是初中時代年華她們班班長的父親。在我媽媽生前住院期間一直都是靠叔叔照顧的。”
丁琪禮貌性地向廖中凡點點頭,只是點頭的方向偏了,廖中凡以醫生的直覺一下子就知道丁琪是個盲人,所以他既沒朝丁琪招手也沒伸手,但是他玩心興起地說:“想當年我家那傻姑娘還偷偷喜歡過這小子呢。哈哈…”
“廖叔,你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笑。”出了轉彎口,莫小奇在廖中凡的背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宋年華的病房走了出來,臉上的表情拼湊出一副悲傷的面孔,于是他立馬繞下廖中凡往前跑去。
“你小子,開個玩笑也不行么?”廖中凡插著腰瞟過眼,他愣了一下便不做聲了。
一旁的丁琪在世界靜下來的瞬間她也感到了一絲絲的不安,但她在察覺到廖中凡要走上去的腳步聲就說:“叔叔,讓他去吧。”
“小姑娘,看來你也挺了解他的,你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廖中凡好奇心大起地八卦道。
“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不過現在多了個身份,就是他老婆的嫂子。”丁琪慣性地用自己的拐棍敲擊了幾下地板,“篤篤”的聲音有些沉悶,然后她又說:“大概是彼此認識太深了,以至于有時候連對方的傷都看得一清二楚。”
“呵呵,是這樣啊。”儼然一副嚴肅之后的廖中凡看起來很認真地點點頭:“有個真心實在的朋友真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