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靜從夢中醒來時,已過了七點,陽光透過窗玻璃射在她的臉上,暖洋洋的,很舒服,好像軟軟的手在撫mo。她下意識地用手攬了幾把陽光,手在透明的光束中穿過來穿過去,有物又似無物,很有趣。她小時就這樣玩過,小手掌在陽光的透射下,呈肉紅色,仿佛能看到皮下的肉和血管。光束中有無數舞動的微細的塵粒,仿佛生命的精靈。用手一把一把地抓它們,又把手掌揮來揮去,想把光束切斷,都是徒勞。“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凌靜喃喃自語,脫口而出李清照的詞句——前幾天,買了一本《宋詞選注》,特別喜歡其中選的李清照的詞,幾乎篇篇都能背誦——接著又抿嘴苦笑一下,想,這光束真像她眼下遇到的這門婚事。
在“女子裝卸隊”時,早上七點半上班,六點半起床。機關八點上班,時間一下寬松了許多,用不著急急忙忙洗漱吃飯了。這才明白,大家為何都想進機關,而自己扎根基層的念頭有多傻。
自從局長提過史東風的事后,她頭一次睡得這么踏實,甚至連做過的夢,都回想不起來了。只朦朦朧朧記得她又回到了下放的知青點,而開車送她的,就是史東風。“什么東風西風的,反正我是大風起,不開船!”如此一想,心態也就平和安然了。
機關食堂很近,七點鐘開飯,七點半去也不晚。凌靜索性雙手放在腦后,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新居。潔白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罩著奶油色玻璃罩的白熾燈,靠窗是一個五抽屜的寫字臺,桌面上除了一排書籍外,還有一個炮彈殼制作的花瓶,插著一束月季花,紅的黃的白的,晨光中,水墨畫似的好看。吸了吸鼻子,花香若有若無,沁人心脾。“這個史東風,心挺細的。”凌靜調皮地瞇縫著眼笑起來,“一定是對我施的‘美花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花好看又不是你好看,看你還有什么小把戲玩。”
寫字臺右側是一只紅色柳條箱,是父親結婚時買的,凌靜下放時帶走了它,里面是她的全部家當。箱子半新不舊,磨掉了紅漆的地方,柳條白生生地閃著光澤。凌靜想,有時間,用砂紙將紅漆磨掉,變成一只白柳條原色的箱子,一定很特別,很好看。門后的墻上,釘著幾排木板,相當于放雜物的壁櫥。墻上除了一張世界地圖,就是《青春之歌》的電影海報,圍著一條白圍巾的林道靜昂著頭,看著遠方。這是凌靜托史東風問局放映隊要來的,她常常想,自己就是林道靜,也應該像她那樣生活。
正漫無邊際地遐想,有人敲門,是史東風。他說看她沒去吃食堂吃早餐,就順手替她把飯打來了,讓她抓緊趁熱吃。說完把飯放在門口的石凳上,出車去了。
凌靜心里一熱,趕緊回了一聲“謝謝”,就從床上一躍而起。穿好衣服打開門,把飯拿進來,再出門在院子中央的自來水池上,接水洗臉刷牙。左鄰右舍已空無一人,大家在食堂吃飯后,都直接上班去了。凌靜心里有點不安,三下兩下吃好飯,想了想,打開柳條箱,拿出一件嶄新的工作服換上身——這種天藍色勞動布制作的茄克式工作服,在1980年代初,和解放軍的綠軍裝一樣時髦,是城市年輕人的最愛。特別是勞動布的工作服,經過多次水洗后,半舊不新、半藍不白,很有質感和韻致。凌靜穿在身上,肩上搭著兩條長短粗細適中的瓣子,瓣梢上扎著藍花點布的蝴蝶結,真是素面朝天,清水芙蓉,別有一種素雅之美。
凌靜在鏡子前看了又看,用手把額前的劉海分了又分,明亮的杏眼充盈著笑意,臉頰白里泛紅,像瓶中的月季花。凌靜滿意地向鏡子里的她揮了揮手,一聲“出發”,拎著自己勾的白色棉線提包上班去。
正是春暖花開季節,局機關大院像公園,凌靜走在常春藤盤繞的甬道上,道兩旁盛開的鮮花仿佛簇擁著她,浸潤著花香的春風一陣陣撲面而來,甜絲絲的灌進心田。凌靜興奮起來,看四下無人,就張開雙臂,跳了一個展翅高飛的舞蹈動作,心想,我要是一只能飛的春燕該多好啊!
凌靜上任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籌備局團代會。繁忙工作之余,她抽空找到老局長,說明自己暫不考慮婚事,讓老局長轉告史東風,讓他別誤了自己終身大事,抓緊找對象,她要是遇到合適的,也會給他介紹的。老局長說不急慢慢來,史東方則像無事人一樣,從不談此事,隔三差五找個理由來看她,總是說不上幾句話,就離開。
全身心投入到新工作中去,凌靜以為與史東風的事,就這樣一拖了之了。誰知有一天,父親出公差,順路來看她,問了她的工作情況后,就問與史東風的事進行的怎么樣了。原來老局長給凌靜父親通電話,談了這事,想讓他做做工作。凌靜突然生出無名火,說她現在只想好好工作,就是不找,也不找他那樣的。父親很愕然,他從沒見凌靜對自己如此發過脾氣,心里便明白了凌靜的態度,就溫和地說:“婚姻是大事,我只是問問,不會強迫你決定的。好好工作,這事不急。”父親當面給老局長回了話,就回縣里去了。
一個月后,局組織部副部長把凌靜找去,也是問與史東風的事,凌靜不便發火,只是吱吱唔唔說沒時間,副部長看她如此勉強,就說:“不急,慢慢來。”送她出門。
“什么事!”回到宿舍,凌靜朝床上一躺,恨恨地想,“你越這樣我越不跟你談!值得吧,動這么多人!”她不知這是不是史東風的有意安排,但心中突然對他充滿了反感。這時眼瞟到花瓶上。這幾天忙工作,沒灌新水,花已枯萎。她把枯萎的花扔到門后的垃圾筐里,又把炮彈殼放到門后最下一層的隔板,心里說:“哼,炮彈殼里插朵花,就叫戰爭與和平。現在花完了,就只有戰爭了吧?”
本以為拖也拖了,拒也拒了,誰知風平浪靜一個多月,全機關的人似乎都知道了她正在和史東風談對象。先是邱萍打電話問她進行到什么程度了,接著同事紛紛向她打聽什么時候吃喜糖,就連機關食堂的溫師傅,在給她拿饅頭時,也半信半疑地問一句:“你真和史東風談對象啦?”
“憋死了憋死了,簡直活活憋死了!”凌靜坐在床沿,手拍著大腿喃喃自語。事情怎么會是這樣呢?她什么時候跟史東風談過對象呢?她真想立即去找史東風說個明白。但又一想,還是別說吧,一個是說不清,二個是若讓別人看到了,還不知會造出什么謠來。
最讓凌靜哭笑不得的是,她與史東風的事,竟然成了局機關茶余飯后的焦點談資。還有一些關系不錯的同事,花言巧語勸凌靜別太固執了,女孩子過了二十五歲,就不好找對象了。這讓凌靜感到很詫異和不解:原本大多數人都認為兩人天差地別,怎么突然之間,都認為他們是天作之合,天生地配的一對,都來當促成派呢?還有邱萍,和她談了一個晚上,口沫四濺,似乎史東風是她天地間唯一的選擇,似乎她要是不同意,一輩子就找不到更好的了。正因為鬧得滿城風雨,雖然局機關優秀的年輕人不少,但既沒人來追她,也沒人給她牽線搭,都以為她名花有主了。
而一直作潛伏狀的史東風,在周末的晚上,徑直來找凌靜。
凌靜坐床沿,史東風坐在寫字臺前的板凳上,先是一陣沉默,都一口一口喝著白開水。
“你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凌靜憋了半天,嘣出一句。
“什么怎么一回事?”史東風滿臉困惑地問。
“還裝,全局人誰不知!”凌靜話中帶氣,“你說說,我到底和你怎么了?”
“沒怎么啊?我今天來,就是想說清這事的。”史東風用手揉著大腿,頭低著,剛修剪過的大分頭的發絲上,涂抹的不均勻的發臘閃著油亮的光點,讓凌靜看著想笑。
“那你就說吧!”
“我確實找領導提過這事,但是別的人怎么說,怎么知道的,與我無關,我可以發誓。”史東風語氣沉重而又誠懇,“我確實喜歡你,從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了。我確實長的不行,地位也不行,但是,我,我確實喜歡你。”
“什么都不行,還敢喜歡啊!”凌靜讓史東風的憨厚的言語逗樂了。
“愛情和長相地位沒關系吧?”史東風抬起頭來,凝視著凌靜,“你講的《青春之歌》的故事,不也是這樣的嗎?還有《紅樓夢》。”
“我的天,你不會把我們倆比作賈寶玉和林黛玉吧?”凌靜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當然不是。說實話,我也有我的優點長處,你跟我會幸福的。”
“你怎么知道我和你會幸福?和別人會不幸福?你怎么知道我也喜歡你,想和你過一輩子?”
“我?我?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跟我會幸福,我會對你好,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會為你做一切。”史東風把臨來前想了無數遍的話,一段段說出來。連自己也驚奇的是,說的竟然比想的還要多,還要好。
“我知道你會對我好,對我好的人多的是,難道我都得跟他們好?”
“沒人會比我對你更好!”史東風語氣堅定地說。
“好好好,你對我好,我也得對你好才行。我對你沒感覺!”
“這個我知道,但感覺可以慢慢培養。”
“那你就培養吧!”凌靜心想,這家伙是纏定我了啊!只好由他去,拖著,他年齡馬上三十歲了,還能拖得起嗎?什么人,拒絕的這么明顯,還不醒悟,難道非讓我說恨你不行?不過說實話,對史東風,愛是沒有,但要說恨,更沒有。
“那好吧!我也不強迫你同意,你也不要聽別人亂說,自己的事自己當家作主,一輩子的事當然要慎重。我有耐心等。”史東風說著,站起身來,頭也不回,走出門去。這果斷的舉止,讓凌靜發起呆來,不相信史東風突然之間會變了一個人,反而莫名其妙覺得自己有愧于他。
“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可以為我做一切,這樣的人,一生還真沒遇到過。”凌靜躺在床上,面對白色天花板,像鋪開在眼前的一張白紙,開始在上面寫下自己的疑問:“我要找什么樣的人?這樣的人遇到過沒有?能不能找到?周圍有沒有這樣的人?現在滿城風雨都說我和他搞對象,會不會影響我的形象?自己剛到局機關就鬧得這樣,會不會影響前途?如果我拿自己長得漂亮和地位高作為拒絕他的理由,是不是太市俗了?……人要臉,樹要皮,我同意他,沒面子,不同意他,也沒面子。真愁人!”
凌靜又開始失眠了,而且是寢食不寧,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每到晚上,頭還發燒,經常做惡夢,說夢話,臉色蠟黃,無精打采,見她的人,都說她病了。一天下午,竟然暈倒在辦公室,被送進了局醫院。史東風聞訊趕來,急得流出了眼淚。他和邱萍日夜輪流守護,能干的無所不干,令凌靜感動莫名。
凌靜不久康復,出院后就聽到傳言,說她已和史東風偷偷同居,還懷孕了,住院是妊娠反應過度所致。而這時,組織部的領導又來找她鄭重談話,說事情很嚴重,不管真假,都不能這樣下去了。因為上面正在考察讓她當團高官,如果鬧出未婚先孕的事來,可能副書記的位子都不能保。再說,史東風人品好,政治素質高,組織上認為和他結合是很合適的。還說,這事不能拖,最好國慶節解決。由局里給辦婚禮,一切都準備好了,現在就看凌靜的個人意見了。
凌靜徹底昏頭了,精神幾近崩潰,世界似乎進入末日,唯愿盡早結束這混亂的局面,能夠正常生活。結婚就結婚吧,不就是結婚嗎?結了婚你還能怎么我?還能怎么再說我?于是對組織部領導說:“我同意行了吧?”
“不要勉強,我們做你的工作,是想你讓心服口服啊!”組織部領導寬厚地笑了,“強扭的瓜不香嗎!”
“那我就明天回話吧!”凌靜無所謂地說。
送走領導,凌靜將柳條箱中的一大包過去寫的日記拿出來,一把火燒掉。當夜,睡得很深沉,仿佛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