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南方的冬天是潮濕的,冷是濕冷。如果不開空調,房間里被子是潮的,枕頭是潮的,睡衣是潮的,連桌子都蒙了層水汽,籠在潮濕里頭。
葉明明和孩子都感冒了。不停地流鼻涕,還頭痛、嗓干。今天是葉媽媽生日,葉明明下了班就抱孩子回娘家,葉媽已經燉了蹄膀,買了白切雞,拌了幾個涼菜。葉明明一邊把奶瓶、尿布、圍嘴巾、小玩物放在沙發上擺開,一邊要顧著自己和孩子的鼻涕。
葉爸坐在沙發上,看著葉明明和孩子,嘿嘿傻笑。他現在越來越像小孩兒,葉明明還沒來的時侯,幾乎是十分鐘一念叨,幾點了?怎么還不來?吵得葉媽心煩,就給他打開電視,可是他又不看,他還是坐那兒不停地看墻上的鐘。他現在走路還是很不方便,有時侯會莫名地摔上一跤。葉明明剛擦完倆人的鼻涕,孩子又尿濕了,因為嗓子痛,就給他多喝水,這下尿也多起來。葉明明拿紙巾擦小孩屁股,葉爸掙扎著站起,搖搖晃晃地去洗手間拿拖把,葉明明抬頭看見老爸那明顯顯老的步態,心里一酸,什么時侯,老爸老成這個樣子了?
廚房還是她小時侯的樣子,只不過蜂窩煤不用了,換成了煤氣灶和電磁爐,她媽身體多病,不能用涼水,可是又舍不得24小時開熱水器,就用電磁爐燒熱水灌在溫瓶里,葉明明一直想給她弄成24小時的熱水,可她不肯。買了個即熱型的熱水器安在水籠頭上,可沒幾天就壞了。
昏黃的燈泡、濕濕的地板、墻角的塑料垃圾桶,老媽臃腫的身體就在其間忙碌,葉明明抱著孩子看著這些,眼角有點潮潤。
李信東剛進門的時侯,葉明明手機響了。主編叫她回公司加班,有個策劃案需要趕著做出來。葉明明原本并不負責這項工作,主編認為這案子很有油水,就交給另個部門的一女的,可她做不下來,于是這爛攤子又轉回葉明明手中。在交接工作的時侯,那女的并不把所有資料拿出來,葉明明跟主編講了好幾回,但主編讓她克服。現在時間已經耽誤了,葉明明需要那女的把剩下的資料給她才能做。
她打電話問那女的要資料,那女同事讓葉明明去她家里拿。她住在郊區,坐車都得一個多小時。李信東聽到葉明明打電話就心煩,“怎么女的比男的都忙?”葉明明知道他看不慣她工作忙,因這事已經吵過多回。葉明明不理他。李信東偏又說:“今天老媽生日。你就不能不出去嗎?別人也同樣做你這工作,就沒見別人那么忙。”“誰?哪個別人?”“我同事的表妹,也是雜志社副主編,她就是檢查工作,具體事都下面人干。”“我下面沒什么人。而且我們主編就喜歡讓我親自干。我也沒辦法,你以為我愿意出去啊。”“你不愿意就別去了,大不了不干了。什么公司啊,還讓人這么加班?人家沒家啊!不顧孩子啦!”“你也那么大人了,懂點社會好不好?你在政府沒見識過啊?現在經濟不景氣,能有忙就不錯了。”葉明明心想,你又說這么無知的話,真是氣死人。為了我,你即使不了解這行業,也該去了解下啊。而且你們宣傳部有個文化產業資源整合辦公室,你去那就能了解到很多。你既不了解,又不肯相信我說的。我是被迫的。我無奈!這么想著,眼淚就流下來。可是李信東看不到了,葉明明坐在出租車上,去那個女同事家拿資料。
雖然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那么蕭索,但是那蒙了灰塵的樹無精打采地站在樹邊,下雨后陰沉的灰白的天空,嘀嘀嗒嗒的雨水仍然使葉明明產生一種壓抑的感覺。
出租車快開到美術學院的時侯,葉明明看著美院的圍墻,這里的大學生一旦走出這堵墻,也會象她一樣,不能主宰自己的時間,甚至休息時間,他們那時才會逐漸地去體會現實的無奈。這種無奈感有助于你思考人生?還是有助于你成熟?對于創作呢?
在美院的大門,葉明明看到一個男人很面熟。他穿著黑色風衣,面色肅然。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個男生,十七八歲樣子。車子一晃而過,葉明明突然想起,那個男人是關浩民。這幾年關浩民頻頻上雜志報紙,做傳媒的葉明明往往無意間就聽到他諸多新聞。
關浩民是來看望兒子關小飛的。他破產了,房子、車子都被銀行封了,拿去抵債,銀行的賬戶早就被凍結。他沒跑。沒像其他一些人偷偷一走了之。他沒有犯罪。在擴張自己領域的過程中,他沒能克服人性的弱點,他渴望征服,這種yu望使他像一棵巨大的榕樹,枝丫伸得遍地,卻在一陣狂風中搖搖欲墜,散不可支。
關浩民欣賞項羽,他死得很悲壯。其實他可以不死,但是他的性格不允許他那么做:過江,東山再起。但是關浩民會選擇過江。
小時侯他聽奶奶講過一個故事:一只驢盯著吊在眼前的一根蘿卜,于是就不停地走啊,走啊,走啊,想要吃到這根蘿卜。當然,它直到累死也沒吃到。當時,他奶奶——一個小腳的鄉村老太太夢囈似地說了一句:很多人啊,一輩子追求的東西就像是驢眼前晃來晃去的那根蘿卜。
關浩民長大后經常想起這個故事。他也為名和利迷失過,在乎過別人的眼光。但是后來,他開始迷戀那個過程。那個追逐的過程。有誰知道驢幸福與否呢?只有驢知道。它在撒開四蹄奔走的時侯,它帶著希望、渴望。這種執著的心情可能是灰心的人所不能體會的。關浩民不介意做驢子。他認為驢子累了、困了、渴了、餓了,卻又無吃無喝是必然的。但是它得跑。這是它的一生。
關浩民想來看關小飛,是想告訴他這些道理。可是看到關小飛,他卻不知如何開口。關小飛的情緒有點煩躁。他說他快畢業了,要實習,還要找工作,還要寫畢業論文。很忙。
關浩民感覺到關小飛的浮躁。作為父親,他想告誡兒子。可是兒子似乎不太喜歡聽他講話。
關浩民想起近幾年,公司規模越來越大,他和梁偉怡各忙各的一攤,見面機會越來越少,對兒子的關注就更少。關浩民一直認為關小飛成長得挺好,現在他發現他拉下了最重要的一環。這個發現讓他有點頹喪。但是他轉瞬就鼓起信心,他不是下決心要做追逐的驢子么?
關小飛看著他自己的腳尖,這時它在不停地跺來跺去。關小飛說:“您還有事嗎?我明天要去一個文化公司實習,我得回去準備準備。”
關浩民看著關小飛向學校里面跑去。他運動服的小帽子在他背后一顛一顛的。他跑進兩側長滿巨大冬青樹的學校甬道,暮色中的樹木、學校里的樓房還有燈光,關浩民突然打了個愣怔:這情景在哪見過?
有時侯人是會突然間浮起這樣的似曾相識感覺,但是從理性上判斷,眼前的情景又絕非以前所有。而這種似曾相識之感又大多發生悲傷的時侯。
難道冥冥中真的有超乎人類的力量在主宰著一切?
那人類的努力還有用嗎?
關浩民看著關小飛的背影,他在成功之后第一次悲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