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路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看到過張銳。突然在家里看到她,朱小路感到陌生。她瘦了,頭發有點亂,先前圓潤飽滿的身體不見了光澤,讓朱小路想起達利的那棵光禿禿的樹。張銳正在收拾房間。不知道為什么,朱小路總覺得她的沉默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有時讓朱小路不知所措。朱小路不知道張銳這幾個月干什么去了。張銳沒有說。她只是說她得病了,她向朱小路借錢。
朱小路借給她一千塊錢后,張銳坐在沙發上哭起來。她彎下腰,又慢慢地從沙發上滑到地上,她蹲在地上哭。朱小路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不習慣去抱這個女孩的身體。
朱小路陪著張銳去醫院的時侯,才知道她感染了婦科炎癥。
醫院的人太多了。朱小路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人生病。這些人又為什么生病。曾經有個男人跟她說,醫院應該關門。人們都不應該去治病。生了病就自生自滅。這個男人帶著一種獨立思考的堅信,非要朱小路接受他的觀點。朱小路不喜歡醫院。從醫院回到家,她得徹底洗澡,把衣服丟進洗衣機。衣服上沾了醫院的味道。她到27歲時都還沒輸過液。張銳喜歡醫院嗎?在熙熙攘攘到處是人的醫院大廳,張銳突然蹲在地上,沒有人對她側目,在醫院里發病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何況大家都那么忙,有那么多的隊要排。只有張銳自己知道她蹲下不是病痛,她沒有力量往前去,她在后悔為什么要****,她后悔這世上為什么要有男人。后悔把她淹沒了,她不知道站起來該走向哪里。
張銳重新回到了家里,伴隨她來的,是使空氣變得凝重的中藥味兒。朱小路對這味道一點兒也不陌生。小時侯,她莫名其妙地偏頭痛,媽媽給她找了中醫,她吃了幾麻袋的中藥,她沒聽她媽抱怨過。后來當她二十五歲的時侯,她偶然想起來,計算了一下,她一共吃了三年三個月零七天,她估計吃掉她媽一年零兩個月的收入。她家人的鼻孔習慣了在大年三十的餃子剛出鍋時混入中藥凝重的味道。朱小路家的廚房有五只熬藥的砂鍋,有四只已經壞了。朱小路在給張銳煎藥的時侯,從藥的蒸汽里看到她媽。在深秋的暮色中,她媽媽的身體顯得厚實\有力,似乎永遠是那么溫暖。后來朱小路的偏頭痛莫名其妙的好了,她知道跟中藥沒有任何關系。她本來就沒有偏頭痛。她對中藥的味道談不上喜歡,但是她喜歡煎藥時刺鼻的凝重氣息,還有那白乎乎的蒸汽。
張銳躺在床上感受著深秋暮色的降臨,她沒辦法不去懷想她為什么得病。她把自己的身體彎曲再彎曲,黃昏的涼意還是鉆進來鉆進來。
朱小路再次陪張銳去醫院復檢的時侯,有個胖胖白白的中年女醫生告訴她們,張銳的炎癥如果再次蔓延到輸卵管,她就有不孕的危險。張銳沒有說話,她很習慣于沉默,似乎沉默能使她強悍起來。張銳的治療前期以輸液為主,壓住炎癥的勢頭,回到家就吃中藥。期間還每天去醫院做一次理療。
朱小路抱著一束花在路邊打車,這是交班時間,很多車都是滿的,也有很多空車開過,但是不肯載人。華燈初上,人流如炬。朱小路和眾多站在路邊的人,不停地走來走去,內心焦急,卻又無計可施。這束花包得太差勁了,是嗎?朱小路問身邊的女人。她四十來歲,穿著時尚。女人很認真地看了看,不難看,只是剪得太短了。朱小路恍然大悟,怪道怎么看怎么不對勁,原來是這樣。就像短腿的矮胖的男人。朱小路不停地自言自語:一不留神,他們就給包成這樣,好好的花,拿起去,別人還以為我審美太差了。真是,真是。一邊說,一邊看那束花,怎么看怎么別扭。女人說:也不是很難看,就是外面的紙太大了。“對呀”,朱小路忙表示同意,“他們恨不得把所有的包裝紙都糊上去,他們就賣這些紙。”其實在店里,朱小路已經這樣跟店員說:“你們總這樣多包紙,有點良心行不行?”直接把店員惹惱,說她講話太難聽。朱小路自己不覺得,還氣憤得很。她這幾天火氣超大,月經該來沒來,在網上使勁地等“水中的蘆葦”,他也不上線。
朱小路還想跟女人再說的時侯,一轉眼,女人不見了。旁邊是一群等車的人,看來在城市里消失一個人太簡單了。
有輛車過來,朱小路奔過去,有一家三口先她一步上了車,朱小路還嚷著問跟她同路不,能不能讓她也上車?坐在副駕駛座的父親突然下車,車門卻撞到路旁的樹,而且掛住樹枝,朱小路看著那男人把車門從樹叢中拽出來,他們竟然全都下了車。朱小路懵懂間出租車已經開走了。再去問那家人,他們說車要交班,不肯帶人。朱小路很氣。站臺上擠了有幾十人,但是眼睜睜地看著公交車駛進快車道,開走了。人行道全部開了口口,圍了護欄,護欄上寫著“市政施工,不便之處請原諒。”這下水道老是挖來挖去,難道從沒有對城市規劃過嗎?
在BJ西單的那種感覺又來了。站在路邊,等著老也不來,而且似乎永遠都不會來的車。想著家的方向,明明就在城的那一端,人卻邁不開步。走回去,一個半小時或者兩個小時?或者三個小時?朱小路還沒這樣走過。可是等車?即使車到了不還是要一個小時才到嗎?紅綠燈前面堵起的不見首尾的車龍,你是感慨它的壯觀,還是唏噓一番?
朱小路終于趕到時,同事們都已經開吃了。把花交給李倩,朱小路擠進同事們中間。她置身在最熱鬧的場合,卻突然地感覺難過。這難過以不由分說的力度把她打倒。李克成來他們這桌敬酒的時侯,大伙都站起來,舉著杯子。李克成站在朱小路旁邊,隔著一個大大的圓桌跟每個人伸長胳膊艱難地碰杯,碰完了,朱小路舉舉杯子,李克成卻似乎沒看見一樣,不理會她。朱小路有點納悶,李克成干嘛不理她?看也不看她一眼,招呼也不打?他母親生日的時侯朱小路本不想去,可還是耐心地等到最后,給足他面子的。這回干嘛不理她?朱小路想不出所以然,但是難過的心情就更加難過。同事們,重新坐下開始熱鬧地笑談,李克成那桌男人多,他們大都談什么張市長調任的事。李倩這桌大部分是女人,又都在談什么孩子、化妝品、包包之類。朱小路感覺很隔膜,只想走,可今天是李倩的生日,朱小路在報社里人緣并不好,李倩是對她還是比較善意的,朱小路實在不好意思走。人活著不是很悲哀嗎?你不能用腳去走到你的目的地,你得坐車。你得等車。還有這種名目繁多的聚會讓你想逃離的時侯不能隨便走人。
如坐針氈。朱小路把電視的聲音開大,可是馬上有人抗議,關小關小,說話聽不到了。這時一個女同事說孩子一個人在家就先走了。朱小路再也坐不住了,她跑去跟李倩說她也有事先走。李倩很吃驚,還沒吃蛋糕呢。朱小路忙匆匆忙忙逃也似的走了。
出了熱轟轟的空調包圍,被冷風一吹,朱小路大腦清醒了一些。先前感覺自己象糨乎,都沒喝酒,臉卻被熱氣熏得紅紅的。吹著冷風,難過的感覺更加清晰,卻仍然是莫名其妙。人們是不是都有這種時侯: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難過情緒?其實,幸福的感覺基于理性的力量。換種說法,幸福是一種智慧。在于你思維的方式,所取得的內心的平靜安寧。任世事風云變幻,我自如一泓湖水,處變不驚。但是朱小路一貫崇尚感性,自我標榜有超強的感受能力,并以此自豪、自大。她說:沒有了感受世界的能力生存還有什么意思?生存在于感知。她同意巴爾扎克的說法,因而她奮勇前行,樂于去體驗一切甚至痛苦。可是當痛苦真的來臨,她卻不免驚慌失措,在風雨中既無漿也無帆,任那只小船在茫茫海上漂蕩。
這樣走著,不知不覺走進東銀豐路的酒吧街。朱小路在一家菲梵酒吧前面停住腳步,她還沒來過這家。或許它的名字里有個梵字,讓朱小路想起梵高。她就走了進去。
酒吧一向被認為是多義的,既激情又孤獨,既混亂嘈雜又充滿可能性。很多人渴望在這里找到一時的宣泄或者浪漫的奇遇,以期對庸常的生活有所背叛,并從中體味到背叛的快樂。
朱小路也沒有脫離這個圈子,她想把她的難過甩掉。她在吧臺邊坐下來,吧臺里有兩個穿吊帶白裙的長發女孩在擦杯子,她們動作基本一致,擦完一只,玉手一揚杯子就懸在吧臺上空倒掛下來。白凈的帕子,白皙的手齊刷刷的揚起,還有豐滿的胸部、光滑的背,這的確蠻吸引人的。朱小路坐在女孩的身后,看著女孩的黑發。擦完了杯子,兩個女孩又坐下來一齊抽煙。朱小路要了一杯懶惰,服務員把一杯粉紅色的雞尾酒端給她,朱小路納悶懶惰怎么是粉紅色的?喝完這杯懶惰,朱小路又去看女孩的背時,卻意外地看到一個女人。
她正在搖骰盅,白色的闊荷葉袖子隨著手的揚落而上下飛舞,女人身旁坐著一個帥氣的男生,女人一邊搖,一邊盯著男生笑。男生一邊看著女人,一邊啪得把手蓋在女人的手上。他們在調情。女人雖然保養得很好,但仍然看得出要大男生好多。對這一點兒女人好象并不介意,她的神情很得意,很享受。朱小路盯著看了好一會兒,腦子里刷刷地過濾,這個女人如此眼熟,這個女人。梁偉怡!關浩民的妻子梁偉怡。這個名字蹦出來的時侯著實令朱小路吃了一驚。她真想不到雜志封面上端莊、高貴的梁偉怡會坐在酒吧里與小她十幾歲的男生調情。
一杯藍色的酒輕輕推過來,“我覺得你適合這種顏色。”朱小路扭過頭,不知何時她身邊坐了一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