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難得的面現惱怒,道:“昨日有一黑風上人至此,要取袈裟一觀,悟空便與他有些爭執。”
西行遠來第一妖,菩薩門后一山神。
寧采臣心中笑道:“這和尚倒是說的云淡風輕,大家都懂的,猴哥從來便不會與人有什么爭執。在猴哥看來,一棍打趴下,才是王道。”心下想想,寧采臣也沒有接話,就聽唐三藏繼續說著。
“這黑風上人,卻是個濁物。三番兩次借取不得,居然生了這一場大火……”唐三藏言語中不勝唏噓,很是為黑風上人感到悲哀,就一件袈裟嘛,至于不至于就這么動了凡心,起了貪欲啊。
寧采臣一聽,感情好,又來一個搶戲的。應該是這禪院起了貪念的,好不?黑風怪路過,本來還是想來救火的,看見袈裟,就火也不救了,直接順手牽羊,盜了袈裟。這會兒,居然換了個牛叉的名頭“黑風上人”,前來強取袈裟,還放了一把火,燒了禪院。
寧采臣繼續沒有接話,腦子里亂著呢也不知道這會兒猴哥那邊玩的怎么樣了,按說那黑風怪武力值偏高啊,最后是菩薩直接收服的。
那閉目靜思如山如石的老僧,不知在那里摸了一個蒲團出來,說了第一個字:“坐。”寧采臣很確信自己剛才很認真的看了,那老和尚身邊,確實空蕩蕩的,真不知道這蒲團哪里摸出來的。
寧采臣依言坐下。
唐三藏落后半步,掩上小門。
屋外的金光不入室內,點點燭火下,內室暗了不少。
燭火下,唐三藏和老僧對面而坐,一人面如古玉,豐神俊朗,一人面如磐石,靜寂無聲。這兩人不說話,寧采臣也不開口。燕赤霞的輕功不錯,只要認準方向,一兩個時辰便能趕到,寧采臣也不心急。
良久,唐三藏毫無征兆的一撫袍袖,指著老僧,對寧采臣道:“此院住持金光上人。”說著,又一指寧采臣,道,“寧施主,前日才說起過,你應該還記得。”
那被稱作金光上人的老僧,轉頭,睜目,開口道:“老僧還能記住五天之內的事,寧施主我自然記得,真是天地生成一件奇物,非我等俗人可比。”這老僧轉頭、睜目的動作極慢,偏生語速極快,又極清晰。后面兩句,寧采臣也不知道是夸他的還是罵他的。
寧采臣行了個不倫不類的抱拳禮,也不知那說完話,又閉上眼睛的老僧看見沒有。
唐三藏又道:“黑風上人本是住持大師方外之交,去不曾想,今日反倒縱了這一場大火,真是不念舊日情分。”
寧采臣笑道:“黑風上人一念起,而生火劫,今日高徒前去擒他,便是了劫,何必多想。”寧采臣對猴哥還是很信任的,打架嘛,這一輩子,猴哥還沒怕過誰。
老僧聞言,又道:“老和尚當年于長生不死心生貪念,今日便成這等模樣。今日始知,貪念一生,便是今日苦劫根由,大善。”這老和尚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倒是發了一陣感慨。
這金光上人也是奇葩。早年心慕長生之道,不得其徑,卻見萬物枯朽,而山石不易,靜思十年,窺得一線長生之路。那年還只三十出頭的金光,估計和初至蘭若寺的那個小光頭圓覺差不多吧,只當自己秉心正念,便能萬劫不移,不假思索便傾盡一生。
無盡歲月,長生不死之愿,似乎得到了。
身重如石,經年不移;思維如石,五日而忘;其心如石,不聞歲月匆匆,金光上人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有過多少弟子死于他前,更不知道自己的長生之路有何意義。
好在屋外還有一株松樹,老僧一心起,屋外也突然間吵鬧了起來。
許是燭光燃盡,方丈之內,星火皆無。三人都沒有動身去續上燭火。屋外的喧鬧聲,內室的靜寂,仿佛兩個不同世界。
屋外的喧鬧,依時而盡,屋內的黑暗中,老僧雙目一睜,便如兩顆最璀璨的寶石一般,耀灼大千。
一僧跪于方丈之外,叩頭道:“老師,古松已折,弟子細數,得圈紋二百七十整。”
老僧于方丈之內,道:“起來吧。二百七十年了,當年一粒松子,貧僧親手種下。”聲音清越,毫無初見時的急促,“二百七十載,你已樹蔭參天,我猶七尺;二百七十載,你遮我陰涼,我為你施水;二百七十載,我饑食松果,你餐日飲月……”
清音洗心,老僧的話語淡淡泊泊,便如將那二百七十年的歲月,引于眼前。寧采臣能感覺到這漫長的歲月中,老僧的孤寂;這二百七十年,對古松為友為伴的心神相交;這二百七十年,初窺道基的喜悅,身化磐石的惶惑……
一點虹光,自蒲團而起,光華萬千。唐三藏了然,寧采臣稍微詫異,這老僧竟是修至這般境界,虹光一起,便是正道佛果。
虹光中,老僧面色舒展,化石的惶惑,修道的迷茫,長生的眷戀,在他臉上一一顯現,最后化作一份解脫。
老僧面上解脫之色一現,那虹光愈盛,將老僧籠于其中,極樂之音,于天地間顯圣。
虹光極盛而衰,老僧的身形與那虹光一道淡化,天地間,似有一道雷音響起,道:“彼岸皆苦,愿眾生得樂。”
雷音中,那道將逝的虹光,望空中一躍,便要投西天極樂而去。
老僧居其中,面色平淡,不為所喜。不知為何,老僧目光一接那倒于地上的松樹,竟是一滯,身形一動,便從那虹光中脫了出來,落于松樹之畔,淡淡的身形,合什望西天拜道:“弟子難脫苦海,愿再赴紅塵,重修大道。”
如是再三,那虹光圍著這剛剛被火焚過的“觀音禪院”,三折而返,引得紅霞遍天,那雷音一聲嘆息,似嘆眾生癡愚,又似嘆這老僧心智堅懇。
虹光望西天而投,老僧身形隱沒。
跪于方丈之外的僧人,大哭道:“老師圓寂了。”
霎時間,滿院痛哭之聲大起。
冬末春生之時,無人見之處,一粒隔年的松子,悄悄吐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