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待陳瑞瑜再次回到白水鋪子,已是五月下旬。又過了數日,受命共掌“錦記”的五位當家人:張瑞文、周立松、錢安、陶值、曹飛,分批帶著眾多護衛將總計二十一萬兩白銀運至,同時抵達的,還有四家送來幫著打理錦記商事的家人。自然,這委婉的說法,是陳瑞瑜之言。
按著陳瑞瑜的分派,這手里三百騎兵的訓練整肅,是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三人掌總。這三百來人都算是老兵,類似軍紀、軍令等等只需略加整合便可,倒不算難事。陳瑞瑜只提了幾點要求,例如如何趁夜攻克堡寨、如何隱匿于山林溝渠而避人耳目、又是如何全殲敵方小隊游騎,至于誘敵入伏、襲擾敵營等等,便是秦振武等人趁機另想的練兵方案。
既是眼下無法硬戰,正好揚己所長,練的都是殺敵自保的功夫。
白水鋪子的新任“稅官”王寶及其屬下三十位漢子,近來過的是逍遙日子,初時還心滿意足,尤其是看著那些昔日自己要低頭巴結以求討份護衛差事的那些商隊管事們,如今顛了個兒,心中著實爽快。不過,待看到那些騎兵們日日在野外縱馬飛馳、下操時嘻嘻哈哈結伴去泡湯池子里撲騰、嬉鬧,這心里可就有些不是味兒。
當然,泡湯池子是沒有姑娘的,這僅是流汗練兵的一項福利。王寶等人干的是“閑差”,要去泡湯池子,自然得自個兒掏錢......也不是心疼那幾十文,三兩銀子的月餉可沒少了一文的,卻是沒了那廝鬧的熱乎勁兒。北方漢子不就講究個脾氣相投?沒多久,王寶便向陳瑞瑜提出,想回隊里去。
不過,陳瑞瑜卻未答應,但給王寶等人派了另外的差事,讓其掌管軍需。
眼下這三百多騎兵的軍需,論起來幾乎沒什么事做,那飲食供應,都讓客棧胡老二包了去,反正米糧不愁,倒是采購的肉食、酒菜等等,讓胡老二很是長了臉。三百人雖不多,白水鋪子所供畢竟有限,已經開始有商鋪打外頭向白水鋪子供應所需酒菜、豬牛等活物。不能不說,只要有銀子,讓商人做供應之事,那是既快又穩。
王寶要做的,卻是去尋鐵匠、皮匠,甚至還有裁縫,要給現有的騎兵們打制一套輕便、耐用的裝束。
陳瑞瑜自己則與錦記的人在房內一連商議數日,至于內容,便是秦振武等人所不知的了。
鐵錘時時守在陳瑞瑜的房外,鐵杵倒去了趟通州,給陳家新宅送去白銀一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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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左右的日子,潘承潘百戶卻好似過了一輩子。
天啟四年五月,朝堂之上諸事紛紛,卻說不上有異。一干督撫、御史、六部堂官等上書言事,不外乎某處缺兵,某處乏餉,某處又急需格外關注、整治,再加上某某貪贓逮問,某某請旨留用漕糧等等。貴州依舊用兵平叛,遼西依舊乞發內帑......督師孫承宗連上二疏,陳兵事甚詳,雖中間又上書“求去”,皇上不許,但孫大人求的帑金二十四萬,皇上還是給了十萬。
潘承林潘百戶不過是個小人物,甚至就連這份平靜也看不周全,更不知底下已在醞釀風云。
提督東廠、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魏公公,于五月初將原掌鎮撫司劉僑消籍,以許顯純掌鎮撫司,以田爾耕掌錦衣衛事,那汪文言一案,魏公公未達到目的,自然不肯干休,但,朝堂上另一群人,卻也因此看到契機。
大明朝官場的一場風暴即將掀起,魏公公已有算計,東林黨人亦還在暗中醞釀。
這風暴的前夕,潘承林潘百戶看不到,那魏公公卻沒多少閑心。是故潘百戶入京后,連著半月都沒見著人,那一萬兩銀子愣是送不出去。
以潘百戶的履歷,別說魏公公,就是新任的田爾耕、許顯純眼里,也仍舊如往常一樣,根本就沒瞧見。潘百戶捏著一干人犯、口供、現銀,如坐針氈,每日里不知要轉多少個念頭。
后來還是徐維宗托好友聶景朝的面子,逮了個魏公公過問廠事的空子,先將一萬兩銀子的孝敬說了,才算見了魏公公。
不料,魏公公顯然沒什么心思與潘百戶多說,待聽得潘百戶提到后金奸細,已問明口供等等經過篩選過的事,竟然沒什么反應,也沒一句交代的話留下,便徑直去了。
潘百戶又等了兩日,沒有回音,便又坐不住了。與徐維宗一商量,估計的結果,卻是銀子不夠。要說這二人都是窮命,從未有過上萬兩銀子在手的時候,這會兒一經手過了半月,才覺得這上萬的銀子,也不怎么樣,認定那魏公公是嫌少了。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潘百戶、徐維宗真正親眼見過一萬兩白銀到底是多大一堆后,每日看著眼都酸了,便開始覺得,這人活一輩子怕是不止一個萬兩白銀,更何況是魏公公這等人物?
若論弄銀子,當然要指望陳瑞瑜這邊,徐維宗再次快馬加鞭,又跑了一趟白水鋪子。這頭天晚上到,次日一早,徐維宗便帶著整整十萬兩白銀踏上回程。
陳瑞瑜在白水鋪子如何,徐維宗根本就沒往心里去。若說第一次陳瑞瑜弄出上萬白銀,讓潘百戶、徐維宗開了眼,這第二次足足十萬之數,二人便看到了更大的前程。
陳瑞瑜毫不客氣,明言自己留下一萬兩,剩下的銀子,建議徐維宗留一萬,潘承林潘百戶留兩萬,余下六萬,盡皆孝敬魏公公。不用陳瑞瑜再多說,徐維宗自己便已相信,這巨量白銀送上去,定然會有個結果。
待徐維宗回到京城,潘承林潘百戶再次親見后,倒未曾目瞪口呆,反而是瞇著眼,坐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旁人不知,就這么些功夫,潘百戶便看到更多的銀子、更高的職位、更大的權力......
有了銀子,再見魏公公便就不難,光是賄賂那些小太監,潘百戶便花了上千兩,那感覺,潘百戶似乎并不認為那給出去的是銀子。
天啟四年六月初,白水鋪子再次迎來了一隊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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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潘承林滿臉紅光,陳瑞瑜猜測定有喜事,卻不禁也生出幾分不安,不知到底會到何種程度。
“百戶大人......”這洗塵宴上,陳瑞瑜自然要先敬一杯。
“錯了!”徐維宗打斷道:“如今是千戶大人。”
“哦?”陳瑞瑜道:“恭喜千戶大人。”
“罷了。”潘承林潘千戶擺了擺手,似乎這千戶升得輕而易舉。
盡管急于知道,陳瑞瑜還是耐著性子陪著喝了半壺酒,才望向潘承林。
“那事......”
“已定了。”潘千戶愈發的面色紅潤,道:“魏公公那邊......就不多說了。這回魏公公可是刻意栽培咱們。”
“千戶大人受命掌軍情刺探一事,”徐維宗笑道:“為此,魏公公還調撥了一百人,專事刺探敵情。”
“哦?”陳瑞瑜未料到魏忠賢收了銀子,居然做到這一步,原本以為潘承林只能從自己手下調派人手。
“這些倒不必你來操心。”潘千戶看著陳瑞瑜,笑道:“這事......你小子功不可沒,不過,你盤算的事兒,倒也算有個結果。只是這回帶來的人手,也就夠了。”
“那......”陳瑞瑜似乎有些變色。
徐維宗笑道:“別急,這事都會告訴你。”
“愿聞其詳!”
“事情......與當初咱們盤算的,也相差無幾,只是魏公公與皇上那里,細處不同。”
“皇上......”陳瑞瑜詫異了,他當然沒想到這事會與天啟皇帝聯系上。
潘承林卻不說話,只用眼刻意打量陳瑞瑜,隨后方道:“你小子是個有福氣的,咱們都是沾你的光,這不認是不行的。”
“嗯,”徐維宗也點頭道:“敢想敢為,有這個結果,也不算奇怪。”
陳瑞瑜愈發糊涂了。
“這刺探敵情之事,”潘承林正色道:“就由我帶來的人辦,當然,你也會協辦。自今日起,這條線......山海關一處,寧遠一處。徐維宗在山海關,我在京城,至于寧遠,就要小兄弟你去掌總了。”
這話可有些前后不一,但陳瑞瑜卻聽明白點了意思,遲疑地望著潘承林。
“所得敵情,”潘千戶又道:“一式兩份,一份送往京城,一份給山海關軍中,嗯,你在寧遠,便給寧遠城中的軍中一份。”
“千戶大人的意思......您帶來的人都不去遼東?只管傳遞消息?”
“嗯,也不能這么說,除了刺探軍情,那些混進來的奸細,也還是要捉的。”潘千戶沒有臉紅的意思。
陳瑞瑜低頭想了想,道:“那我的人如何進關?又如何傳遞消息?”
“嗯,果然有膽量。”潘百戶忽贊了句,道:“是做大事的人。”
徐維宗望了望陳瑞瑜,嘆了口氣,道:“到底是年輕人。”
此人歲數也不算大,這話里卻帶著股自嘆不如的意思。
“我手里能用的人不多。”潘千戶道:“這回調撥的人,都沒做過,驟然去寧遠以北,怕是遇敵時沒甚用處,鬧不好,反倒給建奴做了內應。若是那般,眼下可不是白費了功夫?鬧不好反遭殺身之禍。瑞瑜,可不是咱們貪生怕死,將你推到前頭去。”
“瑞瑜,”徐維宗亦道:“軍情大事,不是說笑。千戶大人與我在來時就商議過了,此事還得要你多出力,只要軍情遞送到山海關,旁的便不用你管,自有我們處置。說實話,千戶大人與我,雖想立功,但畢竟多年未曾摸過......這些天你做的,我們也瞧的多了。寧遠那塊兒你去做,要比我們穩妥的多。”
這二人對陳瑞瑜都是話里透著親近,可是罕見。陳瑞瑜默不作聲,心里琢磨著,這與預計的......
“這也并非都......是我們定下的。”徐維宗道。
陳瑞瑜一怔,看過去。
“是皇上,魏公公的意思。”
“怎么說?”陳瑞瑜詫異道。
“這事......唉,也是開始我過于小心。瑞瑜,你也曉得你的來歷可有些不清不楚的,我心里沒底,這會兒我也不問你,想必你有什么難言之隱。不說這個,當初跟魏公公提起你的時候,只說是遼東人氏,是被那建奴害了家人的,你這是國仇家恨一起報。不這么說,我也圓不了不是?”
陳瑞瑜點點頭,不說話。
“你以往估摸的魏公公的意思,其實也對,魏公公確有其意,但卻未想過皇上也知道了,這事也算是是皇上定下的。”
“是魏公公與皇上提的?”
“那還能是誰?”潘千戶道:“在寧遠坐鎮,怕也是皇上指定的。”
此事被天啟皇帝得知,事情可就不一般了。陳瑞瑜霎時間覺得,自己當初是過于自信,但聽潘百戶的語氣,也并非對自己不利。
“我估摸著,皇上也是你曾說過的那個意思。魏公公倒沒明說,但這樣安置,怕也是盼著你能真的建下奇功。”潘千戶道。
“如何安置?”
“你雖歸錦衣衛名下,但我卻不能轄制你。”潘千戶表情有些古怪,道:“魏公公說......也是皇上的意思,讓你放開膽子殺敵,所有軍需、甲杖、給養,要我給你調撥。只要你能立功,朝廷便有明賞。”
“明賞?”陳瑞瑜問了句。
“嗯,”潘千戶道:“這說的意思,說穿了,是眼下你那些人馬不能打任何旗號,但這軍需是會給你的。入關依舊是走我這邊,嗯,錦衣衛一部往遼東刺探敵情,這事兒魏公公說了,由兵部下文,路上不會有人攔著。”
潘千戶看了陳瑞瑜一眼,又道:“到了寧遠,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不過,那邊頂多......只知你是錦衣衛一部。”
陳瑞瑜這才聽了大概,想必是魏公公與那少年皇帝打算讓自己試試,若是立了功,再予賞賜,換句話說,到那時,才會正式承認自己這支人馬的存在。這倒沒什么,重要的是軍需有了保障,但這些......與自己想的過于巧合了吧?
“內操的事,”潘千戶又道:“我原也提過,但魏公公說,打出內操的旗號,朝廷上鬧事的太多,不妥。至于關前軍中,你若入營,去了怕就由不得你做主,魏公公也暫時插不進手去......后來我也多打聽了,似乎是孫大人提過一句,什么以遼人守遼土。皇上大概就是因了一句你們都是遼人,才這般安置。”
“遼人?”陳瑞瑜苦笑了下。
孫大人自然確實提過,多用遼人,那些各鎮、衛所調來的兵馬,多不堪用,便想著遼人有報仇、收復家園之心,以用之為復遼之計。
“那餉銀呢?”陳瑞瑜問。
“翻一倍。”潘百戶道:“只要你拿出名冊,便按著關前每月一兩五的月餉翻一倍。”
“名冊已有了。”
“好。”潘千戶道:“我這回來,帶了不少甲杖、兵器,這可都是內庫之物,件件都是上好的。”
“當真?”
“一會兒你便去看好了。反正都歸你的。”潘百戶道。
陳瑞瑜琢磨下,實在難以從這個消息里平靜下來。
顯然,魏公公定有在軍中安插勢力的意思,但那天啟皇帝是否真的知情?是否僅是魏公公假借皇帝的名義?這種事魏公公可是最拿手的。
以魏公公的手段,將自己這伙遼人,安插到軍中,百戶、千戶、把總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多大的官兒,魏公公也能辦到。只是這等小官兒,對魏公公用處不大,等于沒用,倒也不必多費心思。
除非......除非能立下大功,因功升賞,到最后足以掌控一軍。
天啟皇帝雖然年歲不大,對遼事也未必漠不關心,孫大人可是憑著與皇帝親近,才辦事順利起來的,那么皇帝自然也知曉軍中的事情了?若是魏公公能說動皇帝,讓自己這等沒名兒的“膽大狂徒”試一試......一則可以試試那遼人的用處,二來,此事不成,也就損失些內庫的甲杖,這點東西,比起關前大軍所需,九牛一毛而已,至于自己這些人,那就更無所謂。但若是成了,這可是魏公公、皇上親自看好的人,不論是誰,怕是都要刻意重用的。至少,若還活著,升官必然很快,說不準比那位袁崇煥還要快!
陳瑞瑜心里一動,問:“餉銀......用的是內帑?”
“是。”潘千戶不明白為何問的是這一句。
陳瑞瑜自然明白了,這定然是魏公公說動天啟皇帝定下的。一時間,陳瑞瑜甚至猜測,歷史上是否真有這樣的事?
記憶中自然是沒這樣的歷史記錄,但未必沒有可能。當然,即便真有,也定然沒有成功,悄然無息的消失掉。
“千戶大人,這回帶了多少甲杖?”
“紫花鎧甲二百副、梅花鎧甲二百副......”潘百戶頓了頓,道:“一會兒去看吧,我這會兒也說不全,全都是內庫所發,我記得上回看的清單上,是按五百人計的。”
“那軍功......”
“由我親自送稟。”潘千戶立即道:“一旦立功,魏公公也將督促兵部計賞。瑞瑜,別怕有人冒功,再說,皇上定下的事,沒準有了軍功,皇上也會下旨封賞呢。”
這意思便是說,有功必賞。看來就連潘千戶,也知道軍中冒功極濫。
“瑞瑜,”潘百戶難得語重心長,道:“這往后,可全看你的了......”
陳瑞瑜這支“并不存在”的兵馬若立下戰功,甚至就連刺探軍情一事上有所得,潘千戶自然也有份。這成,是皆大歡喜,敗,便與他們無干了。
關前軍中自有哨探、夜不收等刺探軍情之人,但這些盡皆歸屬軍中,旁人是插不進手去。錦衣衛若想重回當年的軍功,便要看潘千戶的“異軍突起”。而顯然,潘千戶已不僅滿足于眼下的升職、權力,還期望著更多的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