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河畔,秀才郭肇基孤身只影沿河北上,很快就被大片的蘆葦叢遮掩,除驚起幾只飛鳥外,這天地之間似乎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一人。當(dāng)然,在陳瑞瑜等人心中,甚至還沒那幾只飛鳥留下的印象持久。
陳瑞瑜率先策馬揚鞭,帶著百多騎縱馬飛奔,卻是斜斜的向著西北方向行進(jìn)。
打大凌河揀捷徑抵達(dá)三岔河,因是沿著海岸,亦是平坦之地,陳瑞瑜倒未覺得這地勢上有何區(qū)別。可此時縱馬奔行,直行了十多里地,具是行在厚厚的草甸之上,而極目望去,眼前依舊是無邊無際的平原,若非每隔數(shù)里便有或深或淺的溪流、河道,倒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只要放松韁繩,便能一直行到天邊......。
此時正值盛夏,那平原之上盛開的各色野花五彩紛呈,雖不見大朵,卻是星星點點,隨處可見。胯下戰(zhàn)馬似乎也都打著歡兒,四蹄交錯之下,猶如飄行一般平穩(wěn)。
此情此景,陳瑞瑜不由得生出想放聲吶喊的念頭。
不得不說,這北地民風(fēng),與這地勢密切相關(guān)。如這等念頭,放在江南,怕是想想便是不妥,更不消說任意而為了。
陳瑞瑜帶隊行進(jìn),這目的地便是廣寧鎮(zhèn),不過,他倒是想先瞧瞧那道邊墻。
大明朝經(jīng)營遼東都司,那邊墻由山海關(guān)附近一直修至鴨綠江畔,綿延上千里,不消說費盡多少人力、物力,單是走上一次,便要耗時不短。
廣寧鎮(zhèn)在遼西略略突前,這段邊墻,防御的,卻是蒙古,準(zhǔn)確的說,是朵顏三衛(wèi)的韃子、而沈陽、開原、鐵嶺等重城,是防御女真人所筑。
既然選擇了廣寧,這韃子是必然要接觸的,只是迄今為止,陳瑞瑜這隊人馬還未曾與蒙古游牧者遭遇。
若想接觸蒙古,那道邊墻無疑是最好的去處。
陳瑞瑜倒不擔(dān)心遇上后金游騎,昨日那一戰(zhàn),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那二十八騎幾乎沒來得及抵抗便被全殲。陳瑞瑜并未輕視后金戰(zhàn)力,只是斷定出,那努爾哈赤派遣的游騎,也僅僅是游騎罷了,按著那生員段彥的說法,后金游騎中還有部分是降敵的漢人,這差使,也就是哨探而已。
哨探的職責(zé),從不在廝殺上,這一點不論是建奴,還是大明官軍,都是一樣的。
以陳瑞瑜目前率領(lǐng)的這隊人馬來看,鎧甲、兵器俱都齊全,且目的明確,又有百騎之多,那后金游騎人少、甲杖皆無,就是遇上了,轉(zhuǎn)身而遁才是上策。這樣的兩隊人馬,就是驟然相碰,勝負(fù)也不需多想。
就因存著先達(dá)邊墻的念頭,陳瑞瑜率隊奔行至夜,卻仍沒瞧見邊墻的影子。
這倒不是說那道邊墻太遠(yuǎn),若真是一馬平川之地,這半日也夠奔出百里之地了,可惜,這平原上縱橫交錯的河流無以計數(shù),說是奔行數(shù)十里,那直量的話,卻也并沒多遠(yuǎn)。
待到晚間在一道河邊的樹林里扎營,陳瑞瑜詳細(xì)問過,才緩過味兒來,這半日里所行,才是真正的三岔河。
自廣寧失陷,大明朝與后金以三岔河為界對峙,且不說大明官軍的怯戰(zhàn),只這三岔河,卻是因起地勢之故。
自山海關(guān)至廣寧,除了遼西走廊的平坦之地,余處皆為群山,而這山勢到了廣寧截止,而后廣寧至遼陽、沈陽之間,皆為平地,數(shù)百里間僅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處山巒。按說這等地勢,最宜后金騎兵行動,但建奴卻依舊放棄了不戰(zhàn)而下的廣寧以及附近數(shù)百里之地。這,也是因三岔河之故。
那三岔河,并非指的是一條河。乃杜家抬子河與簡河及白土廠河之總稱,該河在青堆子以東,大虎山以南,盤山之北,這片區(qū)域內(nèi),河網(wǎng)交錯,已分不清到底源于何處,卻將這片看著寬闊的草原變成一片爛泥塘,名為黃泥洼。最寬處百里,窄處亦有十?dāng)?shù)里。中間僅有寥寥可數(shù)的數(shù)條通道,可直通遼陽、沈陽。
這等地勢,唯春季天旱,水量較少,可涉水而過之處甚多,要么便是冬季嚴(yán)寒,凍水成冰,亦不成障礙,那建奴于天啟二年正月進(jìn)襲廣寧,便是因這個緣故。而到了如眼下這般盛夏,大大小小的水塘、淺談、溪流如網(wǎng)密布,更有表面布滿青草的泥沼之地,如此便是一道天然屏障。
事實上,這半日里陳瑞瑜那般輕松的心情并未保持多久,好在隊伍里有不少識路的老兵,有幾人甚至原就在附近的堡寨里戍守過,如此才算一路通行,并無折損。
陳瑞瑜腦子里其實僅有一幅地圖,這與實地一驗證,細(xì)想之余,不禁暗地里松了口氣。
記憶力的某些東西,還是靠不住的。就說這黃泥洼,不過是一個地名,史書上也未曾有過多的文字,但卻是形成大明與后金交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緣由。
不過,既然了解到三岔河是如此這般的地勢,陳瑞瑜倒是對廣寧的防御有了更新的思索。
次日,陳瑞瑜下令繞出這片黃泥洼,沿著三岔河這片爛泥灘的邊緣北進(jìn)。
果然,這日便是一路直行,渡過三道淺河,兩個時辰奔行百多里,遠(yuǎn)遠(yuǎn)的便瞧見一道黑影橫亙在寬闊的平原之上。
不過,在那道邊墻之前的草地上,卻涌動著數(shù)十塊白色、黑色的東西。
“大人,”鐵錘叫道:“是韃子的牧群。”
陳瑞瑜伸手高舉,緩緩?fù)O聭?zhàn)馬。
鐵錘隨即勒住跨下戰(zhàn)馬,對左右跟隨的兩個旗總做了個手勢,這命令旋即傳達(dá)到每一騎。
待陳瑞瑜勒馬站定,身后百余騎緩緩跟進(jìn),在左右排開,形成一道橫線。
陳瑞瑜凝神細(xì)望,見那遠(yuǎn)處的牧群沿著一條溪流左右分散開,每群并不多,有馬、有牛,更多的是猶如一朵白云般的羊。每處牧群邊都有幾個放牧之人,不過,這一片牧群加起來,還不到五十人。
陳瑞瑜這隊騎兵,人人著甲,個個頭頂紅纓,且打著數(shù)面紅旗,這邊遠(yuǎn)遠(yuǎn)的一字排開,百多騎也生出千騎之勢,顯然,那遠(yuǎn)處的牧民也瞧見了,紛紛慌亂起來,隱隱聽見呼哨聲。不過,畢竟只是一群牧民,瞧上去只知竭力驅(qū)趕著牛羊,并無聚在一起抵抗的跡象。
“左右兩隊,圍住他們,抵抗者殺!”陳瑞瑜高聲下令。
“殺!”百多騎齊聲應(yīng)到。
旋即,陳瑞瑜在左,鐵錘在右,各率五十騎飛一般的圍了過去。
地上是厚厚的青草,馬蹄聲并不明顯,但頭盔上那一片火紅的紅纓,高舉的戰(zhàn)旗,卻更甚于隆隆的馬蹄聲。
對面的韃子牧民更加慌亂,有幾人見事不對,立即舍了牧群,遠(yuǎn)遠(yuǎn)的向邊墻外逃去,但更多的牧民卻顯然舍不得牛羊,徒勞的驅(qū)趕著牛羊,一邊回頭張望著越來越近的鎧甲騎兵。
臨近時,陳瑞瑜這隊騎兵已經(jīng)人人揚刀出鞘,雪亮的刀光在青色映襯下尤其醒目。
“下馬!”
“跪下不殺!”
騎兵們紛紛喝斥著,將刀光在牧民的眼前閃動著。
這每一戶的牧民至多不過五六人,如何對抗這幾十名騎兵?倒不知這些韃子牧民居然都聽的懂,抑或是早已熟知此等情形下該如何反應(yīng),果真是人人下馬、跪地,盡管仍然昂著頭怒視著,卻分明放棄了抵抗之意。
陳瑞瑜與鐵錘兩邊合攏,除去跑掉的幾人之外,剩余四十多韃子牧民盡皆跪地,隨后被騎兵們驅(qū)趕著聚在一起。
這并不能算是一場戰(zhàn)斗,就連戰(zhàn)馬也不曾喘著粗氣,似乎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盡興,不安的刨著前蹄。
陳瑞瑜策馬來到那群跪地的牧民面前,掃視一眼,見其個個都還穿著皮袍子,只是有些坦著半邊胳膊,頭發(fā)蓬亂,面色黢黑,倒是個個身子不弱,不過,這些人的眼神,卻是不敢與陳瑞瑜對視,紛紛低下頭去。
“有會漢話的么?”陳瑞瑜喝問一聲。
無人應(yīng)聲。
“誰是首領(lǐng)?”陳瑞瑜再問。
一位老者跪行幾步,道:“我是。”
這句說的卻是漢話。
“為何越界放牧?”陳瑞瑜高聲喝問。
這句話,在場的眾人大為意外,就連鐵錘也未料到陳瑞瑜問的是這句。
那老者嘴唇動了動,似乎覺得理虧,但又有些不甘,不過,到底也沒說出話來。
“念你等初犯,所有牲畜罰沒一半,”陳瑞瑜再次高聲喝道:“若有再犯,定斬不饒。”
牧民們大概都能聽的懂,紛紛叫嚷起來,跪在地上都不安,挪來挪去,有幾個竟然想站起身來。
陳瑞瑜“刷”的一聲伸手拔刀,用力一擲,將那把繡春刀插在那名老者的面前,距離不過半尺。這一下,那些牧民都靜了下來。
“都聽好了,”陳瑞瑜高聲道:“自今日起,若再踏入邊墻一部,不但你們要死,就連你們的部落,一樣要受到嚴(yán)懲!!!”
說罷,陳瑞瑜提馬上前兩步,靠近那名首領(lǐng),喝問:“聽清沒有?”
“是。”那名老者哆嗦了一下,低聲應(yīng)到。
“回去跟你們部落的人都說清楚。”陳瑞瑜繼續(xù)提高聲音,喝道:“大明疆土,不是誰想來就來的,再說一遍,擅自越界放牧者,斬!不僅如此,哪個部落的人擅入,哪個部落就要受罰。回去將這話傳清楚了。”
“是。”老者的頭,越發(fā)的低了。
陳瑞瑜抬頭左右望了望,又道:“給他們一人留一匹馬,其余的馬都留下。”
“是。”鐵錘道。
接下來,足足用了半個多時辰,才算將罰沒的牛羊馬匹分妥,那群牧民默默無聲的趕著剩余的牛羊往邊墻外行去。
陳瑞瑜等人策馬在后跟著,一直到了邊墻下方才停住。
眼瞧著牧民們就要消失在邊墻處的那道豁口處,陳瑞瑜忽然緊奔幾步,追上那落后的首領(lǐng),道:“再傳一句話,廣寧日后要重開馬市,愿意來的,就派人去廣寧。”
那首領(lǐng)呆了一呆,待看時,陳瑞瑜卻已回身去了。
眼前的這道邊墻,大部分都由土壘成,可放眼望去,不少地方都已坍塌,這道大明的屏障,已成虛設(shè)。
陳瑞瑜在心里微嘆,旋即便縱馬奔向鐵錘等人。
“大人,”鐵錘笑道:“咱們是趕著羊走?這可就慢了。”
“有多少?”陳瑞瑜道。
“馬八十六匹,不過沒多少好馬。牛五十二頭,羊三百只。”
“是個小部落了。”陳瑞瑜道。
此時的蒙古,位于大明邊墻之外的,不過是無數(shù)小部落聚成,這些小部落都分散放牧,除非是大首領(lǐng)召集,平日里并不在一處放牧。今日所得,該是一小部落一半的財物了。
“真趕著走啊?”鐵錘道:“這一日也走不了多遠(yuǎn)。”
“急什么?”陳瑞瑜笑道:“咱們就沿著邊墻走,有多少越界放牧的,就照此辦理。”
“那倒是。”鐵錘道:“不過.....大人,何不干脆......”
陳瑞瑜看了看鐵錘,道:“這回,是要他們傳話回去。有些事,光是殺人是辦不了的。”
“大人,若是韃子回去,糾集大隊人馬來尋咱們.......”
“不會。”
“不會?大人,小的可不是怕死,只是......”
陳瑞瑜搖頭道:“有些事你是不知.......如今是七月,韃子里面,那林丹汗要在八月里聚兵攻打科爾沁部落,咱們這邊不會留下多少兵馬。”
“哦?”鐵錘楞了楞,沒再說話。
那林丹汗的名字,鐵錘倒是聽說過,事實上,在遼東的人,只要在邊墻附近戍守過,大都知道此人,但這消息是如何來的,鐵錘便不敢多問。既然這位神秘的少年大人如此肯定,那便是真有其事了。
鐵錘自然是不懼廝殺的,事實上,大明邊兵對韃子最頭痛的,不是打不過,而是對方總是不告而來,待你追擊時,卻有尋不到人了。
接下來,陳瑞瑜這隊百多騎的人馬,便成了牧民,趕著那些牛羊,行得實在緩慢,這日剩下的時辰,才走了不到二十里,就連陳瑞瑜,都有心想干脆不要這些東西了。
不過,還不等陳瑞瑜下定決心,前方哨探回報,說是前面五里處,發(fā)現(xiàn)一座屯堡,且有人駐守,但人數(shù)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