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四年八月初二,天色剛亮,那位自稱“管屯僉事”的趙之德因忙了一夜,尚未起身,便被急促的叫門聲驚醒。趙家奴仆開門一瞧,卻是幾名鎧甲鮮明的軍漢,心知這是昨日才進城的官兵,忙卸栓開門。
那幾位軍漢卻不進門,直說大人有要事傳趙之德議事,讓其速速前去。
趙之德一陣心慌,一把推開伺候梳頭的丫頭,胡亂扎好網巾,三步并作兩步,邊往外走邊穿上長衫。到了前院,連聲叫仆從牽馬來。
那幾位軍漢默不作聲,見趙之德上馬,旋即領著直奔總兵府衙門。
待進到總兵府衙門前院內,趙之德才定了定神,腦子清醒了些。在廳前正了正衣帽,這才踏進廳內。
廳內坐著數位軍官,另有幾名鎧甲軍漢扶刀站在一旁,果然是一副議事的模樣。
陳瑞瑜在正中端坐,見趙之德進來,便道:“來的正好,就等你了。”
“在下來遲了......”
趙之德剛說了句,便被陳瑞瑜打斷。
“今晨接到哨騎回報,說建奴近日欲舉兵來犯。”
趙之德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果真?”
話一出口,趙之德旋即后悔,廳內武官俱都斜視過來。
“不是.....在下是說,可曾探得建奴何日發兵?”
既然那位少年大人說得是軍報,且一大早便來議事,哪還能假?趙之德在廣寧城怕是做主慣了,適才可全然忘了對面才是真正的“大人”。
陳瑞瑜似不以為意,道:“估計......三日、五日之后。”
“啊.....這可如何是好?”趙之德眉頭深皺。
趙之德在廣寧這兩年,除了偶爾有建奴游騎游騎出沒,見的最多的,還是韃子牧民,這些人可都沒有攻城的意思,倒也算是平安無事。這下可好,這官軍前腳剛踏進來,那建奴就緊跟著來了。早知如此,還不如......
這心思剛冒出來,趙之德連忙抬頭瞧去,見陳瑞瑜等人并未注意,才算松了口氣。
“建奴的消息,倒也來的快。”陳瑞瑜道:“怕是咱們還在路上,建奴就得到消息了。”
“大人,”那生員段彥開口道:“這兩年多了,建奴都未舉兵進犯。此時咱們剛進駐廣寧,建奴便來,怕未必是沖著咱們來的。”
“哦?你怎么看?”
“大人,”段彥道:“咱么昨日進城,今日便有建奴進犯的消息,這就算是大軍途中被建奴探得,這時日上怕也來不及。依在下猜想,那建奴此來,是早有所圖。”
那趙之德一聽,心中連連稱是。也是,這也太巧了。
陳瑞瑜等人聽了,都未做聲,俱都默默尋思。停了片刻,陳瑞瑜道:
“嗯,你說的在理。前些日子,有消息說建奴缺糧,若按你這猜測,那建奴此來,倒并非是因咱們進駐廣寧,而是為了糧食。”
“大人,”秦振武也道:“城外田地半月后收割,那建奴此來,也真會算時辰,鬧不好,還指望著廣寧城內的百姓幫著收糧呢。”
“大人,那該如何是好?”趙之德有些急了。
陳瑞瑜看著趙之德,頓了下,道:“喚你來此,就是為這事。”
“大人,”楊一志道:“咱們剛來,這城......怕是守不住。”
趙天寶亦道:“大人,軍中半數都是初募之兵,今日尚還在編隊整兵,別說守城,就是列隊,一時半會的也站不齊。再說,這城內一無糧草,二五甲杖、器械,更無火藥火炮,拿什么守城?”
陳瑞瑜道:“趙之德,你也聽到了。這城是守不住的。”
“大人,”趙之德道:“讓城內百姓出城躲在山里......”
“躲?”陳瑞瑜不待其說完,打斷道:“能躲幾日?往日大軍未至,便不說了,既然來了,咱們怎能不顧百姓死活?”
“大人的意思.....”
“建奴此來,若果真是為了籌糧,那城外的糧食定然保不住。百姓就算躲得過這幾日,今年冬天,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趙之德低頭無言。此話不錯,當初廣寧城內的百姓,那如何活下來的,便不必細說,餓死的定然不是少數。可就算是活到今日的,也得指望城外種的糧食度日,前面太平無事,今年,看這情形,大人說的定然不錯。
“大人,干脆一把火燒了。”鐵杵叫道:“燒光了也好,決不能給建奴留下一粒糧食。”
陳瑞瑜瞪了他一眼,道:“說得輕巧,咱們只是猜測,若是不是,又如何?”
說完,陳瑞瑜又對趙之德道:“朝廷既然令我等入駐廣寧,城內百姓生死便是我等生死,絕不會棄之不顧。”
“多謝......大人,請大人下令,我等定當遵從。”趙之德道。
趙之德不能不承認,即便是他自己當年任職時,也從未見到如此言語的朝廷官員。
“廣寧駐軍......”陳瑞瑜頓了下,道:“建奴若來,我等引建奴大軍向北,在草甸子里與建奴周旋。趙之德,你即刻將此事宣示城內百姓,今日之內,便離開廣寧。”
“大人,往何處去?”
“去寧遠。”陳瑞瑜道:“寧遠城內如今由兵備袁崇煥袁大人領兵駐守,城內糧草、軍需甚多。百姓們只要抵達寧遠,朝廷自有安置,至少這個冬天,不會挨餓。”
“是。”趙之德應道:“不過......城內百姓近萬,今日出城,怕是來不及。”
“必須今日出城。”陳瑞瑜道:“你跟百姓們說清楚,這去寧遠,必須在三日之內抵達,否則在路上遇到建奴,便是死路。”
“是。”
“人是多了些......”陳瑞瑜道:“城內所有的騾馬、大車,我都交給你去用,凡是能用的,都用上,務必三日抵達寧遠。”
“是。”
“去寧遠,我帶一營人馬沿途護送。”陳瑞瑜道:“百姓們.....家什能不帶的,就不帶。保命要緊,別在路上耽擱,到了寧遠,朝廷安置時都會妥善處置。”
“是。”趙之德道:“哦,大人,那米糧......”
陳瑞瑜似不經意的看著他,道:“若百姓家里有多余的米糧帶不走的,便賣與軍中。我營中尚有現銀,你去辦時,讓人登入賬冊,在路上支付現銀。”
“是。”趙之德道。
陳瑞瑜道:“鐵杵,你去傳令,將軍中大車、多余的騾馬盡皆于城南集中,百姓出城后,立即動身。”
“是。”鐵杵高聲應道。
“大人,”秦振武道:“百姓之中,若有工匠,或是愿意從軍的,還請大人留下這些人,以充實營中。”
“好,”陳瑞瑜道:“就這么辦,你可聽清楚了?”
“清楚。”趙之德道。
“去吧。”陳瑞瑜道:“記住,時辰不多,早走一時,便多幾分活命的把握。”
待趙之德與鐵杵一齊退下,直到看不到人影,廳內幾人亦都未無聲。
“大人,”秦振武打破沉默,道:“這可行?城內百姓家中,若真無余糧呢?”
“米糧只是其一罷了,”陳瑞瑜道:“我并未打算就靠這個。米糧一事,還得我去了寧遠再想法子。就算真無余糧可買,這些百姓也不能留在城里。”
“為何?”趙天寶問:“咱們眼下守不住廣寧,可未必日后守不住。”
“就算練兵練成了,真有建奴大兵進犯,咱們也不會守廣寧。”陳瑞瑜道:“記住,在白水鋪子時,不是說過了?咱們要做的,是殺建奴,要零打碎敲的,將建奴兵馬逐步削弱。等到咱們有一日真的手握精兵,才是對陣建奴之時。”
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三人一時均低頭沉思,這話陳瑞瑜的確曾經說過,此時情形又是不同,倒是將三人從麾下擁兵千人的興奮中拉了出來。
“你們不必多慮,只管好生練兵。”陳瑞瑜道:“這幾日募兵,強弱混雜、良莠不齊定是有的,這精兵,唯有殺場中可得。此事一了,你等便沿邊墻出兵,驅除韃子、圍剿建奴游騎,能練出多少精兵,就看你們幾位了。”
“是。”
陳瑞瑜偏頭看著一直只聽不吭聲的曹家杰,道:“曹千總,你們的家眷,我會親自護送至寧遠城。”
“多謝大人。”
“你放心,我答應過的,絕不食言。待到了寧遠,我會安排人,將你等家眷再送入關內。若家眷們有落腳之處便好,若沒有,便去通州,此事在路上商議便可。”
“大人.....”曹家杰道:“卑職嘴笨,說不出別的,大人放心,我這一營,也要練出些精兵來,跟著大人殺敵立功。”
陳瑞瑜點點頭,又看向段彥。
這廳內或坐或站的,算是陳瑞瑜這一路上收攏來的,此時還是頭一回議事,不論這些人心底是什么心思,有今日這一遭,這些人便都與陳瑞瑜站在一起。
“段彥,”陳瑞瑜道:“你這從軍......到底是個生員,若是不慣營中生涯,此去寧遠,我倒可以薦你去袁大人營中。”
“大人,”段彥站前一步,道:“在下愿追隨大人,殺敵立功。”
這一句,倒脫了秀才的迂腐之氣,看來軍營里的習氣,段彥也是受了影響的。
“好。”陳瑞瑜道:“你是個聰明人,這里少不了你立功的地方。”
“大人,城內百姓遷移寧遠,這城外的莊稼,也能彌補些軍中缺額。”段彥道。
“對啊,”楊一志叫道:“我咋沒想到這個?”
“大人心中早有成算。”段彥道。
陳瑞瑜一笑,道:“此事倒不單單為這個。當年建奴取廣寧,城內百姓盡皆遷至遼東。咱們來此,主在游兵,果然建奴緊逼廣寧,咱們還得游走在外,這城內百姓又如何安置?早晚要有這一遭。再說,這廣寧有無必要守住,要看目的為何。那邊寧遠城,袁大人是要拒建奴緊逼山海關,不得不守。而咱們,是以擊殺建奴人馬為主,為何要死守一城?”
此話再次在眾人心中將用兵目的確定,至此成為廣寧兵馬的最終目標。
“糧秣、甲杖......”陳瑞瑜緩緩說道:“我去想法子,你們只管練兵。”
“大人今日也要動身么?”段彥道。
“嗯,”陳瑞瑜道:“我要先至寧遠,去見見袁大人。這糧草、甲杖,說不得要落在袁大人的頭上。”
“他肯給么?”秦振武道。
陳瑞瑜頓了下,看了看眾人,道:“咱們至此......在座的各位,想的是殺敵立功,建功立業。如此,各位才聚在廣寧。那位袁大人......能在寧遠駐守,是要什么?”
“大人這么說......那袁大人也是想立功?”秦振武道。
陳瑞瑜一笑,道:“你們以為,唯有武官才有建功立業的想頭?文官......唯有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