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手里的身契,陳寧萱、陳寧錦等四位表姐是悲喜交加、彼此無言對視良久,才想起這不過兩日,這么件壓在心里多年的難事竟然已經不存在了。
至于胡十七、馬柱兒的想法倒很簡單,那身契看都沒看便又雙手捧著呈給陳瑞瑜,雖沒說一句,陳瑞瑜卻知道他們的想法,便也就點點頭,表示應允,隨后便讓滿臉喜色的胡十七收著,這也算新晉陳家外院管家的一項差事。
打發胡十七、馬柱兒回去,陳瑞瑜獨自一人在街上閑逛,順便想想日后的打算。
街上人流似比昨日多了些,陳瑞瑜逛到運河邊上,見漕河里往來的舟楫也是多了不少,心中暗算,不妨腦子里那位“前世”倒透了個底,這三月里漕河上多是北直隸、河南、山東各運糧漕軍按幫次運抵通州的船只,眼下也是近四月了,自然是漕船漸多。
這“前世”與這付身子本身,可是融合得越來越緊了。
想起那人提過碼頭上的爭執......陳瑞瑜決定抽空要好好問問張世強。
這幾日做的事雖可謂是“膽大妄為”,但涉及的全都是見不得光的事,陳瑞瑜倒不擔心會將官府牽扯進來。
此時各地官府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派,朝廷有令自然要趕緊了辦,可若是上面沒有交代,下面不論多大的官兒也不會主動找事做。更別說這通州地面上衙門太多,離京城太近,天曉得是哪家權貴豪門做下的骯臟事,誰會自己卷進去?只要沒有苦主告官,官府可不會弄個什么明察暗訪的,況且,這通州城歷史上的名人里,可沒聽說有什么“海瑞”一類的人物。
至于東廠里“悄悄”下來的那位短命公公,誰讓他遇到缺銀子鐵了心想黑吃黑的陳瑞瑜呢?瞧他那個動靜,怕是真是悄悄來的,可不是正好么?魏忠賢眼下可是與朝廷里的幾位瞧他不順眼的朝臣玩手段呢,這事兒.....
陳瑞瑜估摸著已近午時,便沿河尋了家酒樓,讓饒舌的小二領著上了二樓,選了張臨窗的座,隨意點了幾個小菜,要了壺酒,便就著運河上的帆影下酒。
今日這一出算是將幾個女人的“險境”解決了,這接下來,自然是如何在此安家落戶。
想著前些日子莫名的驚慌,這奔來奔去滋味可不怎么好,自己尚未想起家世,如今總算有個固定的地兒落腳。陳瑞瑜此時已不太在意當初是誰敲的悶棍,瞧這通州亂的模樣......自己的心狠手辣可也不算什么,弄不好是自己剛穿過來時一愣神兒,運氣不好剛好遇上給哪個船家謀財害命......昨日那院子里的賭鬼似乎說過什么沉船的事兒,那些金銀想必不全是賭場所得......那些人還兼著殺人的勾當?
陳瑞瑜搖搖頭,將小酒盅里的酒一飲而盡,又自斟了一杯。
通州城里城外亂七八糟,看似沒人管,可畢竟離著京城近,只要有事,怕是盤查得也更緊。若是沒個清白的身份,弄不好為了旁的事兒便將自己給陷進去了。這身份......卻是要尋通州府衙出一份文書,陳瑞瑜知道這衙門里的勾當,左右便是一個錢字。這事兒也不牽扯官司,自更多了幾分把握。可惜,眼下通州府衙里是什么人可以辦這件事......就是送銀子也得尋的到門不是?
此事陳瑞瑜本想問問秦忠,畢竟他在衙門里干過,只是秦忠自個兒說可是被除名趕出來的,誰曉得是因什么緣故,得罪了人是一定的,讓他問這事兒,沒準兒能成的也不成了。
正想著,忽聽隔壁一桌有人猛的一拍桌子,叫道:
“閻應元,今日怎么說都得拿銀子來。”
陳瑞瑜一怔,閻應元?這是滿清入關后,在江陰守城八十一日、斃敵三王、十八將、名留青史的閻應元?歷史上這位,可不正是通州人。
扭頭瞧去,見那位被稱為閻應元的,卻是一位不到二十的少年,坐著瞧著身形壯實,一張臉上倒也有些英氣,不過,此時卻面色尷尬,對那位發怒之人連連作揖,道:
“再容幾日,再容幾日。”
要錢的那位“哼”了一聲,道:“這都過了三月,還容幾日?元哥兒,我能容你,可誰來容我啊?這可是二十兩啊,我若丟了差事,我那一家老小誰養去?今日若拿不出,你去哪兒我便跟到哪兒,反正也沒法活了。”
說罷,連連搖頭。那少年閻應元坐著無聲,連連嘆氣。
這般熱鬧,樓上旁的酒客卻僅是打量了一眼,也沒再顧,想是這樣的事兒常見了。
陳瑞瑜心里算了算,這閻應元據說生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如今是天啟四年,該是十七歲,可不是與自己同年?瞧他那模樣,該是那位不錯。
心里算定,便起身上前,挨著桌子坐下,笑道:“這位兄弟,可是二十兩?”
閻應元與那人都愣在那里,不知這位少年過來問這作甚?
陳瑞瑜由懷里摸出張金葉子,放在桌上推到那人面前,笑道:“這夠不夠,還煩請去兌一下。”
閻應元見狀,忙道:“這位兄弟,咱們素不相識,這是為何?”
那人卻一把將金葉子抓在手里,笑道:“元哥兒也真是的,你們先聊,我這便去錢鋪里兌,若是多了,再給您送回來。”
說罷,甩開閻應元拉扯,一溜煙的去了。
少年閻應元面色微紅,望著著那人遠去的背影,稍停片刻,便坐直了身子,對陳瑞瑜拱手道:“多謝了。”
陳瑞瑜暗想,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瞧著年少,其實日后那番名氣,也是打小開始的。
“敢問可是祖上曾為錦衣校尉的通州閻應元?”
少年閻應元滿臉疑問,怔怔的看著陳瑞瑜,道:“正是,你識得我?”
“我雖來通州不久,可卻聽說通州有位閻應元,最是豪爽,做了不少仗義疏財、打抱不平的事兒。不瞞你說,我在家被長輩管得緊,這心里卻是最佩服肝膽俠義之人。今日可是有福,能見到真人。”
閻應元聽的是滿頭霧水,但對方說的可是好話,雖說夸得有些過分,但一個少年人,只要有幾分豪爽心性的,又哪個不心喜豪俠?再說陳瑞瑜已經先幫著解了圍,這先就有了好感,這番說辭明顯便是有心結交。
“請問如何稱呼?”閻應元拱手問道。
“姓陳,名瑞瑜。萬歷三十五年生,聽說,與閻兄是同年?”
閻應元心想,難道自己名氣真的很大?這連年歲都曉得了?
“正是,”閻應元也打量著陳瑞瑜,笑道:“你是幾月的?”
“二月十二。”陳瑞瑜笑道。
“哦,那該是陳兄了,我是七月初三。”
陳瑞瑜也不多說,伸手斟酒,舉杯道:“今日有緣相見,這杯酒敬你!”
“同飲!”
兩人干了一杯,閻應元見陳瑞瑜舉手投足也是帶著七分利落,說話也不見半分虛意,酒入腹中,便也就心熱。伸手接過酒壺,給陳瑞瑜斟滿,舉杯道:“這杯敬陳兄。”
“請。”陳瑞瑜又是一口飲盡。
接下來,那桌上的酒壺卻被兩只手同時拿住,二人相視一笑,一時間便成了三分舊識。
“陳兄,適才多謝,只是......”閻應元面上帶著一絲微紅。
“應元不必如此。”陳瑞瑜輕描淡說了句,便就岔開話題,問道:“應元常常來此?”
“也不是。”閻應元瞧了眼陳瑞瑜,笑道:“今日往碼頭辦差,順路過來的。”
“哦?”陳瑞瑜道:“應元在哪個衙門里?”
這閻應元這個年紀,怕是還未做官的。史上記載的,到了甲申之變過后,這閻應元才赴江陰做了個典史,卻是個不入流的小官。
“州衙門里,”閻應元道:“家父托了故交,在工房里尋了個差事辦事。”
“這漕河上忙起來,應元該不輕松吧?”
“還好。”閻應元笑道:“陳兄幾時來的通州?”
“還不到半月。”陳瑞瑜索性都說明白,既然知道此人日后是個響當當的漢子,倒不妨直爽些。
“我打算在通州住上一陣子,所以便隨處走走。瞧著看能做些什么生意。我這回出門可是不易,想獨自做出點什么,往后回家也好......”
“哦,怪不得。”閻應元道,“陳兄倒是心懷大志。”
“大志?”陳瑞瑜笑著看著他,道:“左右不過是買間鋪子,隨便做些生意。我倒是想多結識一些如應元這般的人物。今日得償所愿,來,再飲一杯。”
如此這般聊了小半個時辰,酒倒是喝了三壺,兩個少年人借著酒興,說話沒有絲毫顧忌,越說越是隨意,那好感自然愈來愈深。
“應元,你在衙門,該是知道多些。”陳瑞瑜低聲道:“我想在這通州多住些日子,或許一年兩年的也不定,便想買個院子住著。這衙門上的文書什么的......”
“這事好說。”閻應元低聲想了想,道:“我給陳兄薦個人,待宅子選好了,只管去尋他便是,包你諸事都辦的妥帖無誤。”
“好,我先多謝應元了。”
“此人叫周墨璐,是戶房里這個。”閻應元說著豎起大拇指,低聲道:“也不瞞你,這人性子有些古怪,不喜多話,不過,卻是說一不二。衙門上下......不少事兒說到底還得問他的主意。”
“這位周墨璐......多大年歲?”
“五十多了,”閻應元笑道:“論起來,我還得管他叫聲爺的。只是他冷言冷語的,叫了他也不應。”
陳瑞瑜隨即又問了閻應元的住處,卻是住在通州北門一帶。待閻應元問道自己,便說正在選院子,待定下來,再請閻應元飲酒。閻應元也沒多想,只是反復留了那位周爺的住址。
話說到這里,閻應元便稱尚有公事在身,告辭而去。
陳瑞瑜倒是留了下來,對這位日后的好漢很是琢磨了陣子。與此人稱兄道弟的,也算是一番佳話吧?隨即又盤算起那位周墨璐來,論起來這個名字可不怎妥當,什么“末路”?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這若是找上門去,豈不是走向末路?不吉,大大的不吉。
不過......陳瑞瑜搖搖頭,自顧自斟自飲了一杯,都走到這一步了,難道還為了個不吉的名字繞路?當然不能。
這閻應元少年時便看著有那么幾分豪氣,長相的確是帶著豪氣的。可惜,這人最后一死成名,若是......也不知此人走的什么路子。看他眼下的職位,怕是在吏員的路上熬資歷的。他祖上是錦衣校尉,他在衙門里做事......這家里怕不是軍籍的。算算時間,十幾年后熬成典史,也算是在吏員里走出頭的人。此人對那些辮子兵可是極恨的,不知眼下他如何想的,剛才倒是應該提一提,瞧瞧他是什么態度。不過......眼下整個朝廷怕也沒想到那些辮子兵能夠入關。
陳瑞瑜的“前世”此時不知不覺的便與身子又融了大半,往后怕是不必再“分神”了。
若是幫他一把......陳瑞瑜立時想起讓關成安跟蹤的那些人。
那人是不是真有門路?監生范進那事兒,或許不是被騙的?抽空可得琢磨琢磨。
正想著,忽見二樓里的幾桌客人都擁到到窗口,對外面指指點點的笑鬧著。
“小二,”陳瑞瑜叫住收拾桌子的店小二,問道:“什么事兒這么熱鬧?”
“哦,公子,外面可有好瞧的。才十來歲的,卻是個割了.....嘿嘿,胯下那個東西。”
“太監?”陳瑞瑜驚奇道。
“哪里是,”小二鄙夷的癟癟嘴,道:“真是太監公公,還會被扒的一絲不掛?怕是想學人家進宮里伺候貴人,人家卻沒要。這下可就成了花子,被人扒了衣裳去。”
陳瑞瑜心里一動,也去窗邊瞧著,見不遠的河岸處,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著,兩手緊緊捂著腰間,張著一雙驚恐的眼四下里打量著,渾身上下一絲不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