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陳瑞瑜再次夢見九爺爺,不,該稱叔祖父,他恍惚記得,兒時曾在九叔祖父身邊住過半年。但僅是如此,這九叔祖父......陳氏一族可是人丁興旺之象啊,真不知會有多少陳家分支,又有多少陳氏子弟。
陳瑞瑜依舊沒有想起叔祖父的姓名,按說這等陳姓大族,該是容易打聽到才對,不過,他分明心里知道,這位九叔祖父已經很久沒有露面,甚至下意識的知道,家里其余的親人也都不知叔祖父的下落。可這父母呢?親戚呢?還有沒有兄弟姊妹?這些依然一片茫然。但為何偏偏記得這位叔祖父?
夢里依舊是遼西鎮遠堡,還是那口井,只是這回視角放到了井內,那近水面半丈高處分明有一處暗穴.....
宅院大了是好,江南花園也是不錯的景致,可這大宅門,可不僅這樣便就是了的。
這不,大清早的,麻煩便來了。
昨夜的一頓飯,還是陳寧萱事先想到了,買的干糧餅子、肉食,二十多人也就湊合著對付了。陳寧萱帶著兩個丫頭,還有......穗兒,張世強的朋友叫馮志,妹子只有個小名兒叫穗兒,忙了幾乎一夜,將三進院子里的每一間房都細細察看過,讓胡十七尋來賬本,將所有的家什、瓷器等等一一記入帳冊。自然,這并非幾個時辰的事兒,倒是先將眾人的住處安置出來,一晚上也就辦成這件事兒。
穗兒這丫頭雖才十四,卻的確會操持家務,這頓早飯,便是她全力搗鼓出來的。當然,陳寧萱得出身不必說了,這廚房的里事兒不過一知半解,何況就算在難處,也沒再廚房里多待過。那兩個丫頭更不必說,本就是當作“玩物”圈養出來的,那廚藝只限于弄幾個精致小菜而已。
這可是二十多人的吃食,穗兒那丫頭也從未操持過這么多人的飯食,自然便就糊了。好在不是夾生,陳寧萱等幾個打下手的也都沒了主意,這會兒若是從外頭買,可也晚了。便將就著呈上去,陳瑞瑜倒沒多在意,只是微皺眉頭,到底還是吃了。不過,待他見到那幫漢子狼吞虎咽的模樣,倒著實吃了一驚。
張世強便低聲解釋,說是這些漢子可從未大清早的便吃上一頓大白米飯,不僅管飽,還管夠,弄得陳瑞瑜尋思,是不是太浪費了。
這廚子自然要添人的,一個還不夠,還有采買什么的,總之是一攤子事兒,陳瑞瑜覺得頭疼,索性都交給陳寧萱處置。
張世強、秦忠、曾全倒是商量了一夜,也與那些漢子們都談論過,陳瑞瑜雖未具體交待下什么規矩,幾人到先商量出個法子。這院子這么大,打掃總要人吧?張世強便做主讓這些漢子都分劃出地兒,不值守的人便學著掃地,光干凈不成,還得不能弄出灰來。那些漢子盡管罵罵叨叨,但瞧著清早一頓飽飯,便都指著張世強撒氣,卻沒一個不聽吩咐。
陳瑞瑜瞧著暗自點頭,鼓勵了張世強幾句,便獨自滿園子的溜達,東瞧瞧西看看的,倒像是在找什么。張世強等人初還時刻留意著,沒多久便被陳寧萱那邊一大堆事兒給招去了,竟是沒一個留下的。
陳瑞瑜獨自登樓遠眺,看著風景尋思著,這么多人看樣子都的留下了,可這財源,還沒影子呢。
午時的飯菜是那兩個丫頭曉霜、香芹送上樓的,卻是提著兩個食盒,瞧拿出來的飯菜,想必是專去外面的酒肆買的。陳瑞瑜獨自吃完,也不管兩個丫頭靜立一旁候著,只顧琢磨發財大計。
待收拾完碗筷,兩個丫頭相互看了一眼,那曉霜便輕聲問道:
“公子,可要聽曲兒?”
陳瑞瑜被打斷了思路,沒好氣的喝到:“問你們了么?”
兩個丫頭嚇了一跳,立即跪下磕頭,卻一個字也不敢說。
陳瑞瑜回過頭,想想這才是兩個十四歲的丫頭,雖說這世道已經可以出嫁為人婦,但畢竟還是孩子,便緩了語氣,道:“留你們下來,是成全那管家的一片好心。你們只管好生在家待著,別胡思亂想。”
“是。”兩個丫頭應道。
“起來吧。”
“謝公子。”
陳瑞瑜想了想,問道:“誰讓你們來的?”
“是小姐吩咐的。”曉霜低聲道。
“以后你們只管跟著她,聽她的吩咐做事,以后這些事兒讓張世強來辦。”
“是。”
“下去吧。”
兩個小丫頭規規矩矩行禮,退出去,下樓的動靜卻快了許多,顯是嚇著了。
陳瑞瑜覺得好笑,又一想,倒也沒覺得什么。這年頭一個女子,自然是要依附男人才好,適才兩個丫頭怕是動了心思,論起來也不算錯,畢竟是專門有人教的。
這些念頭隨即又丟開去,陳瑞瑜接著尋思,眼下住處定了,還得先去尋那個周墨璐才好,至于這院子里的麻煩......陳寧萱倒是可以留下,總得有人管這家才好。那些賊么?若是敢來,倒是要讓他們瞧瞧厲害。陳瑞瑜暗想著那些背后隱著的人物,想要尋我的麻煩,那便走著瞧。
到了晚間,那牙行的人送了文書過來,陳瑞瑜下樓接了,剛打發人走,卻瞧見那個叫曉霜的丫頭躲躲閃閃的站在門外。
“什么事兒?”陳瑞瑜問道。
見陳瑞瑜問,曉霜便答道:“不知是不是公子吩咐的?那邊的人在砍樹呢,奴婢覺得.....有些可惜了。”
“砍樹?”陳瑞瑜納悶,自己當然沒說砍樹,難道陳寧萱吩咐的?不可能,這園子沒了樹,那不成了校場了?
過去一瞧,果然張世強領著人正琢磨著對樹下手,還好曉霜稟報得早,一棵樹只砍了一半。
“這是做什么?”陳瑞瑜臉都要氣白了。
“公子,”張世強笑道:“小的尋思,這若是那個不長眼的來惹麻煩,總得有些趁手的家什吧?這樹湊合能砍出幾根哨棒來。”
“蠢人。”陳瑞瑜哭笑不得,這張世強也是一片好心,可這怎么跟他說?
張世強這時也瞧出不對來,雖還不曉得錯在哪兒,卻知這樹定是砍錯了。
陳瑞瑜吸了口氣,忍了忍,道:“去胡十七哪兒領銀子,到外面鐵匠鋪子里定些鐵棍,人手一根,你們力氣還有吧?”
陳瑞瑜掃了一圈壯漢們,那些人立即做摩拳擦掌狀,卻是沒人亂嚷。
“有就好,若是有人闖進來,只管給我打。”
“是。”眾人一口應到,卻是帶著幾分當初惹是生非的意味。
“公子,”一個聲音猶豫著傳來。
一瞧,卻是張世強的朋友,穗兒的哥哥馮志。
“說。”
“小的覺得,有根木制的就好了。”馮志還是第一次與陳瑞瑜說話,有些不利落。“小的意思是,鐵棍.....不小心便要出人命的。”
陳瑞瑜瞧了瞧他,覺得此人倒非莽漢,不過,卻沒對他點頭,而是對著所有的看了一圈,道:
“有力氣的只管將鐵棍給我輪圓了,張世強。”
“在。”
“一會兒去寫個牌子,掛在墻上,就寫:私家宅地,賊匪擅入者死!”
事后,待張世強拿著塊寫得歪歪扭扭的牌子來見陳瑞瑜時,又遭了一頓罵,悶頭悶腦之際,卻聽陳瑞瑜讓喚了那個馮志過來。自然,牌子是沒掛的,鐵棍也沒有人手一根,這差事由馮志做了去。不僅如此,三日后,那些壯漢這輪流值守的差使便歸了馮志分派。張世強心里多少有些別扭,但瞧著好友受陳瑞瑜重看,也有些高興。
馮志領了差使,便將壯漢們都集中起來,依舊分為三班,輪流值守,但閑下來的,不僅要繼續打掃庭院,還要學著戰隊出操,完全是馮志在軍營里學到的那幾手花樣。這些自然不能成軍,但管教這些閑散慣了的漢子們倒也合適,沒多久,那些漢子便有模有樣了,至少偶爾陳瑞瑜帶出去幾個,儼然便是家養的家丁隨從。即便如此,陳瑞瑜也沒有輕易開口留下他們,目前滿足于頓頓大米白飯,也就足夠了。
如此過了幾日,宅子里慢慢有了條理,各自也都知曉如何做事,如何進退,陳瑞瑜這才將關成安換了回來,順帶著將那些金銀一并帶回。那邊院子里的陳寧錦、陳寧馨、陳寧琪三人已知這邊買了新宅子,卻沒人招呼她們搬過去,盡管心內焦急,也只好耐心等著。陳寧萱抽空回去了一趟,幾人也不知說了什么,總之是沒出什么亂子,萬事都只聽陳瑞瑜安排。
第五日上,陳瑞瑜帶著張世強、秦忠二人回到這邊院子,留守的曾全小聲稟報了張得安的情形,便在廳里將張得安喚了來。
多日未見,張得安仍舊是那副順服的模樣。陳瑞瑜示意幾人都退下,這才開口說話。
“這幾日過得如何?”
“還好,多謝公子。”
“張公公怕是不會回來了。”
“是,小的明白。”
“哦?你明白什么了?”
“張公公怕是出事了,不然,不會就這么沒有音信。”
“嗯,直到昨日,我才打聽到一些消息。那晚有一場火,燒死了幾人,雖無人知道死的何人,但.....我花了不少銀子,才在一人手里買下這個。”
說罷,陳瑞瑜亮出那塊東廠腰牌。“你可瞧清楚了,是不是張公公之物?”
“是,小的瞧見張公公曾佩過的。”
“嗯。張公公怕是死在那場火里,這塊腰牌,便是在火場里撿到的。”
張得安面有吃驚,卻并不大變。這幾日,他早已想明白自己處境,這張公公最好是死掉,若不然,僅憑這幾日沒瞧見自己,保不定回去便要自己死的不明不白的,知道這個消息,反倒安心,只擔心日后如何活下來便好。
“你大概也想明白了吧?這回宮,才是適合你的去處。”陳瑞瑜將腰牌放在桌上。
“是。請公子教我活命之法。”張得安道。
陳瑞瑜再次打量著他,心里依舊是在賭。
“我這個法子......有幾條。”
“請公子示下。”張得安輕聲道:“公子對小的有活命之恩,小的若能活下來,定將回報。”
“回到京城,你進宮是不成問題的。這進宮之后,便全看你自己的了。”
“是。”
“你想過進宮后該做什么么?”
“想過,”張得安又搖搖頭,道:“還請公子教我。”
這想過便好,陳瑞瑜相信張得安要比自己更知道這皇宮內的兇險,只要他還想活命,便不會亂來。
“進宮之后,你便去稟報魏公公,有了這腰牌,你要見他也不難。”
“是。”
“見了魏公公,你不妨實說,這張公公不見了,你等了多日,沒有音信,便就獨自返回。”
“是。”張得安身子往前傾了傾,顯然這些是想到了,但關鍵的是以后。
“你可知張公公辦的什么差使?”
“不知。”
“嗯,這要命的便是這個。”陳瑞瑜頓了頓,見張得安面色白了些,才道:“若是秘事,這張公公不見了,魏公公定然不快,說不準便要發作在你頭上,所以,這回宮也未必能活。”
張得安盡管已經想到,還是微微發抖,屈身緩緩跪下,叩頭道:“請公子教我。”
還好,不算是個笨人。這張得安只是在宮里久了,卻不是木頭腦袋,若不然,還不值得冒這個險。
“這先跟魏公公說的話,你不妨都實說,就是遇到我也可以說。”陳瑞瑜頓了頓,打量下他,又道:“那魏公公若是仔細,想必必會派人打探,你在客棧里的事兒,是瞞不了人的。所以,必說實話。這腰牌卻要說是張公公留下的,想必,你不會笨到這也要實說吧?”
“是。”張得安漸漸鎮定下來,卻依舊沒有起身,只是微微抬頭,問:“然后小的該如何?”
陳瑞瑜笑了笑,道:“說完之后,不管那魏公公是發怒也好,是不動聲色也好,你便要立即說個故事給他聽,才能保得住一條命。”
張得安跪著往前行了兩步,來到陳瑞瑜面前,俯首聽著。
陳瑞瑜輕聲道:“當然,這故事編出來,也是兇險的緊,說不準也能要你的命。但若是魏公公信了,說不定還會好好重用你。”
張得安聽得呆了,卻一時想不明白這變化為何如此之大。
“你可以再想一想,是留在外頭躲著......你這個身份,我也無法多留你。再說,魏公公遲早有一日會尋了來,東廠提督錦衣衛,這天下怕是沒有人能躲了去。”
張得安點點頭。
“或者,便是我適才所說,博上一把,只要魏公公信了那故事,不但你能在宮里活得好好的,必會重用你。魏公公如今在司禮監,又掌著東廠,你也該知道被重用是什么樣子。”
陳瑞瑜說完,便不再說,由著張得安去想。
過了會兒,張得安開口道:“小的還是進宮去。”
“好。”陳瑞瑜道:“人生一世,該博的就得博,榮華富貴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只有自己想法子去博才會有。”
“小的謹記在心。”
陳瑞瑜沉吟片刻,緩緩說道:“你便說,那日你出門尋張公公的消息,走著走著,便迷了路,四周白霧蒙蒙,不辨方向,你正害怕時,卻見一須發皆白的道士自天下飄下.....”
陳瑞瑜掃了張得安一眼,見他一字不漏的聽著,便接著道:“那道士飄到你身前,伸手一揮,你便有些迷糊,卻聽他說什么:以下的可是關鍵,你要一字一字的記下。”
“是。”張得安又跪著行了一步,就在陳瑞瑜膝前仰頭聽著。
“四月乙巳,皇上遣魏忠賢往京南巨馬橋祀龍王祠;六月癸未,左副都御史楊漣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丙申,皇子次子朱慈焴薨。”
張得安一字字記在心里,先是絲毫沒在意說的什么,轉而面色發白,渾身發顫,狐疑地望著陳瑞瑜。
陳瑞瑜不動聲色,問:“都記下了?”
張得安哆哆嗦嗦的答道:“記下了,公子,這......”
“這自然是那白胡子道士說的,”陳瑞瑜緊緊盯著他,道:“你且記好,莫差了一字。”
“是......是。”
“那魏公公一聽,自然也跟你一般,滿腹疑慮,不過,你不必擔心,這些必是要應驗的。那白胡子道士說的這幾條,便是要保你性命,你可仔細琢磨了。尤其是最后一條,可干系到你今后能否被重用。”
“真能.....真能應驗?”
“若不靈驗,我不是將你送給魏公公殺?”陳瑞瑜有意說的輕描淡寫,道:“這非我杜撰,確有這白胡子道士,只是不是你聽的,卻是說給我聽的。你以為這些是胡話?”
“當真?”
“當真。”陳瑞瑜斬釘截鐵道:“你聽好了,這幾句一說,就算那魏公公不信,卻也要試一試。你記著,就算將你下到獄里,也要咬死不改口。不然,不光你死,連我一家老小也要沒命。”
“是,是,小的絕不改口。”
“這幾條,魏公公定然要等著應驗,在這之前,絕不會動你。若是應驗了,自然看重你。這個你先琢磨琢磨。”
“是。”張得安低頭細細想去,待將陳瑞瑜所說都前前后后的想了,才抬起頭來。
“這自然還有下文。”陳瑞瑜道:“這前面的故事,你不妨自己再潤色一下,只要你說的順口便好,但那幾個日子可不能改。”
“是。”
“等魏公公再見你,必是信了你。也就是說,那幾條都應驗了。對了,先頭你可要補上一句,就說:那白胡子道士說與你有緣,讓你每年都見上一面,至于日子,便是托夢吧,這樣以后你也能出來走動。”
“是。”
“那魏公公必要問你還記得什么,你便說當時迷糊,記得實在不多,待他問的緊了,你便告訴他最后一件事......這件事若說了,那魏公公定然將你捧得高高的。”
“是么......”張得安聲音又有些顫抖,他實在已分不清陳瑞瑜這到底告訴他的,是故事,還是天機。
“天啟七年......此乃天機,你便說,天啟年只有七年。”
待張得安明白過來,只顧得發抖,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陳瑞瑜卻沒安慰他,低聲道:“這天機我算是漏給你了,假借故事一說,不但能救你一命,還能給你莫大的好處,在宮里便沒人敢輕視你。魏公公如今既在司禮監,又掌著東廠,深得皇上寵信,這話只要露出一絲意思,魏公公自然曉得輕重。”
許久,張得安才稍稍平息。
陳瑞瑜才接著道:“這最后一條,你看著情形再定,莫要一下都漏出來。你也是聰明人,想必宮里頭的事兒,你比我懂得多。這些你好生想想,該如何說得信服。不過,我倒是可以再漏一點兒,這僅給你知道.....是信王。”
再過片刻,張得安的眼睛開始亮起來,神色也平靜許多。
陳瑞瑜暗自滿意,低聲道:“這便對了,曉得進退、輕重,便就什么都不怕。你年紀輕,我再教你一條,若要不怕人,最好的法子,便是讓你怕你。”
張得安靜靜的點頭,站起身來,行禮道:“請公子送我進京。”
“好,”陳瑞瑜也站起身來,拍拍張得安的肩,沖外頭喊了聲:“十七,去雇輛車來,進京,腳價雙倍。”
胡十七在外面搖搖應著,張得安走到門口,忽地回轉身來,一字一頓道:“公子之恩,永世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