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陳家新宅果然有兩人登門求見。
一位三十多歲的精瘦男子自稱是周墨璐的子侄,叫周平,手里還提著一小包裹,另一人卻是尋常農(nóng)家打扮,只是穿著倒也干凈利索,眼神卻沒那個叫周平的有精神。
兩個陳家新任“家丁”這幾日總算明白些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見來了人,只問了名姓,便客客氣氣的將二人帶到門房里暫坐,一邊稟報馮志知曉。馮志便去見了陳瑞瑜,得到應(yīng)允后,便出去將人帶到前院廳里。
那周平將身后那人留在院子里,獨自一人面見陳瑞瑜,客氣了兩句,便用眼打量著陳瑞瑜身旁的張世強的人,卻閉口不言。
陳瑞瑜心領(lǐng)神會,便讓人退下。待張世強將門掩上,那周平才略表歉意,隨即將攜帶的包裹打開,卻是一個小匣子。周平自匣內(nèi)取出一札文書,低聲詳盡述明。
“此為公子府上房契、地契。”
“此為落籍文書......”
“此為原籍已完錢糧憑證。”
最后,周平拿著幾份文書,卻不放下,只低聲道:“此為捐監(jiān)文書。州學(xué)里相應(yīng)文書也都辦妥了的,只是辦的是天啟元年,公子切記。”
陳瑞瑜點點頭,卻是明白周平的意思,便也去取了包裹來,交給周平。那周平上手接過掂了掂,點點頭。雙方都是心照不宣,自然無需多說一字。
“還請公子再細細看過。”周平低聲道。
陳瑞瑜一笑,道:“周爺辦的,自然錯不了。”
周平也笑了笑,仍然低聲說道:“小的來時,周伯交待過的,讓小的多留片刻,說事情是辦妥了,讓公子勿慮,只是這事兒細處較多,還請公子細細看過,若有不明之處,小的可為公子釋疑。”
陳瑞瑜看了他一眼,不再說什么,去過一疊子文書細看。
那房契、田契等等絲毫不差,后面的落籍文書......陳瑞瑜將所有文書全都看過一遍,便明白了為何周平要多留片刻,隨即便就問了個詳盡。
那周墨璐不愧是老吏,這事兒辦起來真真是天衣無縫。
按著周墨璐杜撰的戶籍,卻也不是完全子虛烏有。那潞河縣原便有一戶陳姓人家,想是不知什么緣故已銷了戶籍,卻是讓周墨璐翻了出來,正好嫁接到陳瑞瑜身上。于是,陳瑞瑜便成了由潞河縣遷至通州落籍的一戶,更妙的是,還有幾份原先那戶人家繳完錢糧的憑證,這便不知什么原就有的,還是周墨璐給添進去的,單看那紙張,便是陳年之物。當然,這新舊戶籍變更之間,便是這戶陳家長輩、親戚均已亡故,只余陳瑞瑜一人。
至于陳寧萱、陳寧錦等四人,卻是附戶,意思是說,這幾人是陳氏偏支,人丁凋零,只余兩家四女,因無房無產(chǎn),便附在陳瑞瑜的戶籍之后。這且不說什么“姐弟”之類的,此為家事,也無人會問,但自此以后,四女便是正經(jīng)的良家女子。
隨后便是那監(jiān)生一事,周平答得更為詳細。總之這些都是衙門里各房經(jīng)手文書往來、存檔名冊之類的,周墨璐還真是一手遮天,單從這文書上是挑不出半點疑問。
此時陳瑞瑜新買了宅院、田產(chǎn),遷居至此,在外人看來,實屬尋常之事,但陳瑞瑜心里卻是徹底放了心,自此以后,再也不必日日心存隱憂。
心里一松,陳瑞瑜面上便展開笑意。那周平瞧見,也笑了笑,輕聲道:“今日小的來之前,先去見了這里的里正,辦妥了事,便帶了他過來,公子還是見一次他。”
“里正?”陳瑞瑜稍怔。
“按說公子如今身上有了功名,與這里正也無甚干系,”周平笑道:“不過,按著本地的常例,生員監(jiān)生免糧.....三百畝。”
“這么多?”陳瑞瑜道。
“原沒這么多,”周平說得輕巧,道:“按朝廷會典,自要少得多,太祖那些年里還要少。自萬歷三十八年起,免額便就多了些,至于本地么,可是緊挨著京城,天恩惠及之處可多著呢。公子若是有個官身,少說還能再免一倍。”
陳瑞瑜若有所思,問道:“那里正......”
周平笑著點點頭,道:“這全看公子的意思。小的今日只是去里正處添些文書,不想他聽說府上的來歷,便非要跟了來。”
陳瑞瑜尋思,這里面定然是有些好處的,只是還不甚明白,便笑道:“還請指點一二。”
“不敢,”周平道:“小的只能給公子提個醒。這臨河之地,都算是好地,每畝二石的收成還是有的,那里正若是替人所求,公子倒也不必客氣。通州地面上錢糧甚輕,尋常百姓愁的是河役。”
“還請說細著些,這田地里的事兒,我還真不太清楚。”
周平怔了怔,輕聲問道:“公子是打算從商?”
“正是。”陳瑞瑜笑道:“眼下正在尋鋪子。”
周平頓了頓,隨即笑道:“公子若有好的路子,小的斗膽,請公子順帶著讓小的也賺點小錢。”
“好說,好說。”
“那里正此來,想必是求公子府上收幾戶人家做家人。若是有田的,定是想寄在公子名下,公子想必也清楚是沖那三百畝免田來的。其實那些人只要投身做了府上的家人,光是不應(yīng)役便是莫大的好處。小的只提醒公子莫被他們花言巧語混了去,這收為佃仆,還是家人,全看公子如何打算的。”
陳瑞瑜心里盤算了下,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那周平見此,便起身告辭,陳瑞瑜吩咐胡十七封了五兩銀子的賞,那周平便滿意而去。
里正進來拜見,說了一通恭維巴結(jié)的話,隨后果然試探著詢問府上是否要添人手。陳瑞瑜心里明白,便敷衍了兩句,只說剛剛搬來,諸事還有待打整,若真有需會讓管家尋他,又封了一兩銀子的賞打發(fā)他去了。
陳瑞瑜獨自一人坐在廳內(nèi)端著茶盞出神,如今身份已明,接下來自然是要養(yǎng)家了。
這一大家子人......二十個壯實家丁,是不是都留下?這宅子若要護得周全,可是不能少人,那些賊匪這幾日還沒見現(xiàn)身,也不知是暫時,還是真不打擾了。光著就是二十人,那邊加上四個女人、丫頭、兩個婆子又是十個,還有胡十七、馬柱兒兩個,算上自己,總計三十三人。
這點兒人怕是在通州也算不上大戶人家。想到此處,陳瑞瑜想起那仍然飄渺的身世,不知江南那邊的家里,又是如何模樣的?這幾日自己的行事、言談,陳瑞瑜琢磨出絕非是天性使然,分明是諸事都有所經(jīng)歷而成,可江南那個家,又緣何讓自己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學(xué)會這些人情世故?更別說還有一身的武藝?甚而,包括殺人的那份狠辣,也是刻意練過的。
陳瑞瑜搖搖頭,暫時不去想這些,接著盤算家產(chǎn),那些金銀不知還剩下多少。正想到這兒,抬頭便見到那個叫曉霜的丫頭站在門外猶豫著。
“何事?”
曉霜進門行禮,低聲道:“萱姐姐讓奴婢過來,看公子是否有空,萱姐姐想與公子商量事兒。”
“萱姐姐?”陳瑞瑜挑了挑眉頭。
曉霜卻慌了,忙低頭道:“公子恕罪,是萱小姐執(zhí)意讓奴婢這么稱呼的。奴婢可不敢亂了尊卑。”
陳瑞瑜沒有吱聲,尋思著陳寧萱是什么意思。雖說她們四個是那種出身,但當初陳瑞瑜可答應(yīng)了視做家人看待,最近雖改了“姐姐”一類的稱呼,可也沒看輕了她們,這是她自降“身份”與曉霜她們等齊?
不過也好,總比依仗著曾叫過一聲“姐姐”便真當了小姐的好,這些風月里出來的女子,陳瑞瑜雖不至于談到厭惡,卻也不會真當她們是尋常人家的閨秀,至少,那份心境絕不會相似。有這份心思.....陳瑞瑜對陳寧萱的看法又深了幾分。
陳瑞瑜細細瞧了瞧曉霜,十四歲的丫頭,面目絕美,這身子卻還嫩著呢,怕是還得長幾年個頭,便就罷了想訓(xùn)斥兩句的念頭,吩咐她去請陳寧萱過來。
陳寧萱如今整日里忙得腳不沾地,這一過來,身后跟著原來的小丫頭春兒,曉霜、香芹也是寸步不離,連胡十七也跟在末尾,腰里別著一長串的鑰匙,走動時叮當作響。
到了門口,瞧見廳里只坐著陳瑞瑜一人,陳寧萱便讓旁的人在外頭等著,自己一人進了廳里。
陳瑞瑜瞧著陳寧萱白皙的額頭上滲著些細汗,想到這到新宅子來便將瑣事都丟給她,心里不由得生出幾分歉意,便道:“你也該歇著些。”
陳寧萱似乎有些詫異地望著陳瑞瑜,旋即低頭一笑,道:“不累的,就是院子大了些。”
陳瑞瑜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什么。這宅子,單就大小而言,確沒經(jīng)過仔細考慮,這總前院走到后門,可是不近,陳寧萱這樣一個女子,自然是勞累的。
“進來給小姐斟茶。”陳瑞瑜沖外頭喊了聲。
“是。”曉霜應(yīng)道,輕手輕腳的進來,利索著斟茶端上,然后用眼角余光瞟了眼陳瑞瑜,頓了頓,便又推出門外去了。
陳寧萱正待開口,陳瑞瑜卻先遞了張文書過去,道:“你先瞧瞧。”
陳寧萱怔怔的看了半響,猛然起身,急行兩步,對著陳瑞瑜跪下,鄭重的叩頭,揚起臉,已是淚流滿面。
陳瑞瑜有些慌了,低聲道:“這是作甚?快起來,讓人看了象什么?”
這個場面,陳瑞瑜是絲毫未曾預(yù)料的。論起來,這脫籍落籍之事,陳瑞瑜根本沒有看得太重,僅是個身份問題,給她們四人辦下,也是當初的一個承諾而已,何況,當時他就有旁的打算。當然,他遠沒有細想這對陳寧萱等人會是多大的事兒。這會兒面對陳寧萱的眼淚,他多少有些心動了。
陳寧萱也不拭淚,就那么仰著臉望著陳瑞瑜,輕聲道:“公子大恩,寧萱今生必報。”
這個寧萱的自稱,可就有個講究了。按說風塵女子,這稱妾、稱奴的最為平常,再說陳瑞瑜事先還有個姐姐的名頭放在前面。可如今這稱呼,既是不認為真是做“表姐”的,也是不愿賤稱免得污了陳瑞瑜的姓氏。
“這是怎么說?”陳瑞瑜道:“快起來,還要我動手扶你么?”
門邊的丫頭們見了,甚為詫異,卻誰都不敢多瞧,也不敢離開,都躲在門邊低頭不作聲。
陳寧萱依舊沒有起身,只是低下頭,輕聲道:“前日說的,寧萱知道都是為我們幾個好,這個謝字也不敢輕易出口。如今這樣......這再世為人,寧萱就是說什么也抵不上的。”
陳瑞瑜也不知該如何說了,干怔著沒動。
“寧萱不敢奢求,寧愿終生不嫁。瑞瑜若能成全,就讓寧萱留在府里吧。”
說罷,又重重行禮。
陳瑞瑜看著陳寧萱,久久不發(fā)一言。
這不嫁,說的便是前日那話,這留在府里.....也不像是說要伺候自己的意思。
“好吧,你起來說話。”陳瑞瑜低聲道:“這府里還有不少事要你張羅,快快起來。”
陳寧萱這才起身,緩緩坐下。
陳瑞瑜端著茶盞喝茶,直到陳寧萱平靜下來,才看了她一眼,道:“往后有什么事兒,別讓丫頭們瞧見,若不然,你怎么管人?”
“好的。”陳寧萱笑了笑。
陳瑞瑜見此,便先將里正的來意說了說,并將周平透露的情形也講明白了。
“這事還是你來定吧。”陳瑞瑜道:“往后這些家事你都管著,我也沒心思顧那么細。”
陳寧萱深深看了陳瑞瑜一眼,才點頭應(yīng)下。“正好,那五十畝地的佃戶也還沒見呢,到時一并算一算。”
陳瑞瑜這才想起前面的事,問道:“你尋我什么事兒?”
“是說鋪子的事兒。”陳寧萱笑道:“她們?nèi)齻€一人一個,都尋到了。”
“說說看,”陳瑞瑜道:“這回倒是利索了。”
“一間米店,一間布店,還有一間茶樓。”
“茶樓?”陳瑞瑜問了句。
陳寧萱笑道:“是寧馨那丫頭尋的。她原本就喜茶,那日過后,便執(zhí)意要尋個茶樓。”
“也好,”陳瑞瑜笑道:“既喜茶,那這茶樓做起來也不錯。”
“那間布點,是寧錦尋的,她原本想的是綢緞店,可沒合適的,只打聽到這家布店,倒也賣綢緞,只是不多。這店后面帶個小院子,住人連帶著倉庫,存貨已不多,價錢要少些,七十兩。”
陳瑞瑜點點頭,陳寧萱便接著說道:“寧琪尋的那家米店,門臉兒要大些,后院也帶個院子,庫里還有百多石的米面,故此連店帶貨,要一百五十兩。”
陳寧萱頓了頓,留意了下陳瑞瑜的面色,才又道:“寧馨尋的茶樓......上下三層,后面帶兩進的院子,主人說,要買便一起買下。”
“多少?”
“要四百八十兩。”陳寧萱停了下,又道:“寧馨倒是與那家再三商量,說不要那院子,可沒說通。”
“這就要七百兩?”陳瑞瑜笑了笑,道:“好在銀子還夠。既是都看好了,你便支了銀子買去。嗯,讓秦忠?guī)兹烁闳ァ!?/p>
“這便買?”陳寧萱楞了下,問:“瑞瑜不去瞧瞧?”
“你們不都瞧好了?再說,往后也是讓你們打理的,若做不好,我只問你們便是。”
陳寧萱沒說話。
陳瑞瑜又道:“往后你掌總,她們?nèi)齻€各管一個,銀錢上的事兒,都由你把著。”
陳寧萱輕聲道:“好。這三處,都說好了的,店里的人除了原主人家的,都留下了,接手便能接著開店。”
“那更好了。”陳瑞瑜道:“這樣省事,若是瞧著人不好使,慢慢再換不遲。”
“嗯,”陳寧萱道:“只是.....”
“說吧。”
“我算過了,那米店,除去開銷、人工,每月約莫有五兩銀子的進項,布店約莫七兩,茶樓,還得花銀子添些新茶,每月大致上能有十五兩。這樣算下,每月三間鋪子,便有二十七兩。”
“嗯。”
“三間鋪子,布店、茶樓,還需五十兩的銀錢進貨。”
“嗯。”
陳寧萱見陳瑞瑜只管應(yīng)聲,便只好直說:“宅子里要留多少人?張世強四人,是一兩銀子一月,我想胡十七、馬柱兒怕也是這個例吧?還有王嬸子、趙嬸子兩個,雖不需一兩,總要給個幾百錢的。我們身邊幾個丫頭,暫且不算,以往也沒給她們什么。只是還有十六個人呢,就算每月五錢,也要八兩,這看得見的,便是十四兩。這還不算每日二三十人的米糧、菜蔬......”
陳瑞瑜聽的頭大,便問道:“你估摸著呢,就按你想的算,也別說一文錢都不給的話。”
陳寧萱細聲細氣的說道:“若按我估算的,這每月,還得貼上十幾兩。”
這大戶人家,還真不是好當?shù)摹_@花了七百兩做生意,還好,每月有得賺,幾年也就回本了,可家里這么個貼法,可就不成了。
“瑞瑜,還要想想法子,要么,不添這么多人,要么,便得再尋個旁的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