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老宅在通州城西,離城二十里,原是一處諾大的莊子,單是層層疊疊的院落,瞧上去便要比陳瑞瑜的新宅多出十倍。張世強等四人驚詫得已不能言語,只知緊跟著陳瑞瑜,一步也不敢落下。
陳瑞瑜在莊子前放緩馬步,待那位領頭的趕上來,才問道:“你叫什么?”
“小的周旺,”那人在馬上拱手答道:“是外院管事。”
陳瑞瑜想起前些日子周家小姐被擄一事,不知是否已經解決了,這話卻又不好問,無言又走了一陣子,眼瞧著便到了門前,陳瑞瑜下馬站定,卻猛然問道:
“你們周家,背后是誰?”
那管家周旺吃驚的望著陳瑞瑜,許久才答道:“通州南衛指揮、漕運衙門里一位主事。”
“沒了?”
“還有......”周旺頓了頓,道:“兵部車駕司里的一位主事。”
陳瑞瑜點點頭,周家能在通州與人聯手拿下一座小碼頭經營生意,這背后沒人是不可能的。聽周旺說的幾人,倒是從上到下一條線上的。當然,肯定不止這幾個人分好處,看樣子這走得是武職的路子。
那周旺想起傳聞,再一想小姐那日返回后的種種反常情形,對面前這位少年陳公子可就更多了幾分恭敬,這會兒這些問話,那周旺不由得認為這是陳公子涉及周家事務的一種先兆。周家小姐獨自苦撐,已著實辛苦,若陳公子真得肯援手的話,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上回.....是誰在尋你家小姐的麻煩?查清楚了么?”陳瑞瑜問道。
周旺苦笑了下,低聲道:“公子,不用查,今日人便在里面呢。”
“嗯?”陳瑞瑜停住腳步,納悶的問道:“什么人?還敢登門?”
“叫程太經的,”周旺似乎對陳瑞瑜寄予了某種希望,眼神有些熱烈,道:“此人原是個潑皮無賴,前些日子靠上一些貴人,便就打起周家生意的主意。”
“程太經?”
“正是。”
“上回你家小姐的事,不就是他搞的鬼?”
“是的。”
“那你們還容他登門?周家的膽子呢?瞧你們也是大戶,就這么讓人找上門欺負?”陳瑞瑜說得一點不客氣。
周旺頓了下,低聲道:“我家小姐也不是好惹的......是看在那人背后跟錦衣衛的人有些干系,所以這邊的幾位就商量著,讓小姐不要惹火了他。”
“錦衣衛?什么干系?”
“據說是遠親,但卻掌著實權,公子也曉得,這錦衣衛沒個人不怕的。”
“錦衣衛里什么人?”陳瑞瑜追問道。
“姓劉。”周旺說得小心。
“劉僑?”陳瑞瑜這話說得可有些驚人了,當今能一口叫出執掌錦衣衛鎮撫司劉僑名字,可真沒幾個。那周旺更是傾佩了。
“是。”
“你確定這是劉僑出面讓人來的?”
“不是。”周旺道:“是戶部的一位主事,只是他與劉僑有些淵源。”
“戶部主事?也在通州的?”
“正是。”
“他派人來說的?”
“最初是說想參一份,小姐因與人商量,回話晚了些,這后來便全是程太經出面了。”
陳瑞瑜道:“這不是小事么?何苦弄到要綁人那么大的動靜?你們周家也不差這一份吧?”
周旺道:“起初是準備答應了的,反正每年這通州衙門里都要打點一圈的。可那程太經后來卻改口,要碼頭上一半的生意。”
“他倒是敢開口。”
“是啊,”周旺道:“這生意也不光是周家的,小姐自然沒有答應。那程太經屢屢相逼,小姐因顧忌著錦衣衛里的那位,便一直忍著。”
“就是說,上回那事也當沒有過了?”
“是。”
“你們小姐也真忍得。”陳瑞瑜頓了頓,又道:“今日那姓程的還在?”
“是。已坐了一個時辰了。”
“他這般做甚?”
“他......”周旺神色有些憤意,低聲道:“向小姐提親。”
“什么?”陳瑞瑜倒真佩服這程太經了,完全沒將周家當回事。
“小姐自然沒有答應,只是那姓程的不肯走,便一直這么僵著。幸好公子來了,不然小姐還不知要拖到幾時呢。”
“你們......真不知你們周家如何會有今日的。”陳瑞瑜嘆道。“前面帶路。”
“是。”周旺低著頭不敢言語。
一行人進了前院,便見院子里停著幾臺禮物,掛著紅綢,顯然正是提親之物。院子里站著的兩撥人,正是分做兩隊,一隊面露怒意,死死的瞪著另外一撥人,那一撥卻是個個奸笑,指指點點,顯然沒拿那些怒意當回事兒。
陳瑞瑜低聲問周旺:“那一隊是家里的?”
“是。”
“能對付得了那一隊么?”
周旺張張嘴,隨即低聲道:“毫不費力。”
陳瑞瑜扭頭看了他一眼,道:“好。一會便看看。”
周旺便不住的打量著,還跟幾人悄聲說了什么,不一會兒,那隊人便鎮定下來。
前廳里擺著桌酒席,一頭坐著的人滿臉胡須,目露兇光,卻是直愣愣的盯著一邊坐著悄聲飲茶的女子。
周家小姐神色淡然,似乎絲毫未察覺那程太經粗魯、無禮的目光,只顧小口飲茶,任憑程太經啰嗦著。
陳瑞瑜步入廳內,先細細瞧著周家小姐,見她神色一變,笑意盈盈,緩緩站起身來,便拱手一禮,道:
“今日要打擾了。”
“陳公子哪里話,”周家小姐道:“快快請坐。”
那程太經見猛然冒出個少年來,且適才紋絲不動、不喜不怒的周家小姐居然對其甚是殷勤,頓時心里不快,甚至還生出幾分酸意,便猛地一拍桌子,叫道:“什么東西?”
陳瑞瑜未加理財,直問周家小姐,道:“此人你還要忍到幾時?”
周家小姐聞言面色一白,咬著嘴唇,不發一言。
那程太經見狀,竟然“嘿嘿”一笑,眼珠兒不停的瞄著周家小姐。
陳瑞瑜搖搖頭,道:“我道你們周家家大業大,不想還只是一個商字而已。這事兒細細一想,也就想通了,何苦還熬到這么久。”
周家小姐眨著眼,卻真是不明白陳瑞瑜的意思。那周旺卻面露喜色,連連招手讓下面的人準備。
陳瑞瑜便上前兩步,對著程太經說道:“以往的事兒也不提了,我只問你,你可曉得,今日你做之事,傳了出去,你真當有人能顧得你周全?”
程太經一愣,覺得這少年氣度有些不凡,轉念一想,便笑道:“怎么?你覺得不妥?你還真當你是個人物?周家請你出頭?爺爺我今日便教教你,周家后面,不就是幾個武職么?當今朝廷以文御武,你不曉得吧?哈哈......”
這廝似乎有些醉了。
陳瑞瑜看了看周家小姐,道:“這廝能說這般話來,明顯便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虧得你們周家還如此待他。”
周家小姐輕輕搖頭,依舊一言不發。周旺卻看出些什么,周家小姐一向言談利索,就算面對程太經這等人也是面色不驚,可此時面對陳公子,卻似乎有些慌亂.......難道,傳言是真的?
陳瑞瑜又道:“你們周家,一直無人入仕?”
周家小姐低聲道:“沒有。”
“難怪,”陳瑞瑜道:“這里面的道理,也沒人會明著講出來。”
那邊程太經見二人說得熱乎,不耐煩的吼道:“小子,你這忙是幫不上了,還是回去吧,爺今日好心,也不難為你。”
陳瑞瑜有些不耐煩了,他來此可不是斗嘴的。
“也罷,既然遇到了,爺今日也教教你,免得你死都不明白。”
“咦,爺爺我倒真要聽聽,快講。”程太經大為驚訝。
陳瑞瑜看了周家的人一眼,道:“這文官相爭......不對,該說是這文官若是想對付人,先就要占著個禮字,就像你,雖辦得就是個爭利的事兒,可也得占到理。你知不知道你今日上門強行逼親,就是回去,那劉僑也要罵你一聲蠢貨。”
程太經愣住了,眨巴著眼睛,顯然以往從未考慮過。
陳瑞瑜笑道:“你可知為何這些文官都要維持一個禮字?”
如廳內無人應聲。
“很簡單,因文官的利,便在一個禮字上。合禮,彼此就算相爭,即便是丟官失爵,也照樣能歸鄉養老。可若有人不按這個套路來,非要使出下三濫的手段......你說這滿朝的官兒,誰還會信他?”
程太經摸著腦袋想著,但已經沒了適才的匪氣。
周家小姐卻似有些開竅,目光投向程太經時,愈來愈冷。
陳瑞瑜又道:“你敢說你今日這一出,是你依仗的那人使你來的?若那人蠢到支使你如此行事,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還容你在這里狂妄?怕是你做的這些,還沒人知道吧?”
周家小姐一聽,氣得眉毛倒豎,喝了一聲:“都給我拿下!”
“是。”也不知從哪里冒出無數壯漢,一聲應后,涌上來將程太經按在地上,隨即便拖出去捆得結結實實的,院子里那些隨從,根本沒有任何機會,照樣全數拿下。
陳瑞瑜倒是意外的看了看周家小姐,這些人全都埋伏好了的,可不能說她一點準備都沒有,看來的確是尊了一個忍字。
周家小姐大約是想起這些日子里,一直顧忌著那些背后的勢力,忍辱負重,卻不想只是這廝自個兒的主意,待家丁們將一干人等全都捆好,押著跪在院子里排成一串,便冷著臉上前,卻又猶豫一下,回頭瞧了瞧陳瑞瑜。
陳瑞瑜沒有絲毫做客的客氣,掃了眼那一桌的狼藉,皺著眉頭道:“換一桌吧。”
周家小姐眉頭一跳,臉上綻出一個笑意來,吩咐道:“還不快去?趕緊收拾干凈了。”
周旺略帶吃驚的招呼了幾個人收拾,這兩位......還真沉得住氣,將那廝一干人等視作無物。
陳瑞瑜瞧著周家那些家丁,到有些羨慕,道:“這些人,也花了不少功夫吧?”
周家小姐笑道:“還是家父的主意。”
停了下,周家小姐又問:“陳公子,這些人要如何處置?”
周家小姐沒有說話,周旺卻知道,周家有得是法子讓人消失。
只聽陳瑞瑜道:“這種人根本無需多費心。”
周家小姐立即道:“周旺,一個不留。”
“是。”周旺應著,隨即退出去,指揮著家丁將十幾個人不出聲息的帶了出去。
周家養著這么多家丁,可不像陳瑞瑜那宅子里的人,此事想必早已習慣。
趁著下人準備酒菜之際,陳瑞瑜三言兩語,將今日來意講明了,周家小姐幾乎想都沒想,立即答應,且當下當時便叫人上來,交代下去。
待酒席上來,周家小姐親手給陳瑞瑜斟滿一杯,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兩腮一抹緋紅,低聲笑道:
“大哥.....小妹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