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紫霓生。
救趙揮金錘,HD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俠客行》
大唐睿宗景云元年。
寒風料峭,大唐河北道恒州井陘縣境內的蒼巖山白雪皚皚,猶如莽莽巨龍,橫亙在蒼茫大地上。蒼巖山是太行山脈的一部分,山體通紅,峭壁平整開闊,險峻硬朗雄奇,素來有“五岳奇秀攬一山,太行群峰唯蒼巖”的盛譽。此時天地寥闊,寒風呼嘯,正以大地作砧板,眾生為魚肉,肆意宰割。山谷無人,直至傍晚時分,山道盡頭傳來了鼓點一樣的馬蹄聲,只見一紅一白兩騎快馬,馳過茫茫雪原,飛馳而來。馬上二人腰間各懸一把蒼玉劍,頭上范陽斗笠遮顏,身上大紅斗篷鼓蕩,煞是搶眼奪目。
兩騎如飛一般進入山口,其中一人斗笠下一雙銳目往路邊一掃,“噫”了一聲,手中韁繩收緊,駿馬一聲長嘶,雙蹄前踢,竟被生生勒住。
山口懸崖斧削,猙獰巍峨,一線天直指蒼穹。一座天然石橋,狀若飛虹,懸掛其間,宛然通天庭。巖邊一戶人家,竹壁茅頂,炊煙裊裊。屋前一小男孩,總角翹翹,正在這冰天雪地里堆雪人。小男孩只穿一件單衣,小臉紅撲撲,兩條鼻涕出出進進。片刻雪人堆成,小男孩對著雪人,樂得雙手直拍,唱道:
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
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兩張機,月明人靜漏聲稀。千絲萬縷相縈系,織成一段,回文錦字,將去寄呈伊。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雛飛。東風宴罷長洲苑,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
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張機,雕花鋪錦半離披。蘭房別有留春計,爐添小篆,日長一線,相對繡工遲。
七張機,春蠶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翦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
八張機,回紋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凄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輕絲像床,玉手出新奇。千花萬草光凝碧,裁縫衣著,春天歌舞,飛蝶語黃鸝。
小孩天真爛漫,隨口唱著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九張機》,玩得不亦樂乎,也不懂歌曲的凄婉憂郁。
“三娘①,下吧,莫錯了宿頭。”稍高的騎者輕輕地握了握另一騎者的手說,輕飄飄地下了馬。
叫“三娘”的是個少女,淚眼盈盈,顯然是被歌聲感動了。
那少女也不答話,用手擦了擦淚珠,也盈盈下馬。漫天飛雪,下得更大了。
那少女名叫李雯,江湖人稱“云中劍”,在師兄妹間排行第三;男的名叫凌風,李雯的師兄,江湖人稱“一劍封喉”。
李雯走向小男孩,問道:“小郎君,歌唱得真好,誰教的?”
“我自己學的!”小男孩一臉驕傲。
“跟誰學的?”
“不知道。”
“小郎君你騙人是不是?跟誰學的都不知道?”
“誰騙你啦?”小孩很不高興。
“不騙人怎么會不知道呢?”李雯逗他。
“騙你是小狗。”
“算了,”凌風說,“還是找地方借宿吧。”
李雯四周看看,茫茫大雪中,哪里還有借宿的地方?
“小郎君,家里大人在嗎?”凌風問。
“什么是大人?”小孩認真問道。
“這個……也就是長得比你高的人。”
“我婆婆長得比我高,可是她的腰比她的頭還高,算大人嗎?”
“算,當然算了。”李雯“咯咯咯”笑彎了腰。
“那,我家大人婆婆在家。”
“那你帶我們見你家大人婆婆好嗎?”
“我只帶漂亮娘子②見我家大人婆婆,我不要大郎君。”
“看你臊不臊,小郎君不喜歡你。”李雯頗為得意,向凌風做了個鬼臉。
“小郎君真聰明。”李雯趁機夸小孩。
“等一下我告訴你,我是跟誰學的。”小孩湊近李雯耳朵悄聲說,然后拉著李雯的手,親熱地向屋里走去。
這是一間簡陋的小屋,四周用竹籬笆圍著,上面鋪的是茅草,屋檐下面吊著一些兔子、山豬等臘肉野味。走近小屋,里面便傳出了一個蒼老的聲音:“伍谷,誰來了?”
“婆婆,來了一個大郎君和大娘子。”小男孩答道。
“原來你叫伍谷啊。”李雯說。
“鄉下人賤生,叫五谷雜糧容易養。”屋里走出一個背駝得象弓一樣的老婆婆,果然腰比頭高。李雯又笑,老婆婆莫名其妙,雙眼上翻,問道:“敢問兩位高名上姓,大雪天趕路?”
“老人家,我叫凌風,她叫李雯,”凌風忙上前行禮,“風雪忒大,天又晚了,我等想借宿一晚,婆婆行個方便吧。”
老婆婆抬頭打量了二人一下,凌風發現老太婆的雙眼就像兩把刀。老婆婆抬頭看了看天,遲疑了一下說:“看你二人也不像是什么壞人,住一晚也沒有什么不方便的,不過,客人可能會睡不好。”
“為什么?”
“不瞞兩位,”老婆婆神秘地說,“我們這里出了神仙了。”
“神仙?”
“對啊,神仙。每到夜深,對面山上都會傳來歌聲。幾個月了,好聽啊!我老太婆一大把年紀了,從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歌呢。只有神仙才會唱那么好聽的歌吧?”
凌風和李雯很奇怪。關于神仙的傳說是聽過不少,好象當朝就有張果老、呂洞賓幾個。不過說他們是神仙,無非就是年長不老而已。可傳說歸傳說,世上又有幾人見著了?凌風和李雯向對面山上看去,大雪飄渺,哪有大山的影子?倒是依稀聽到遠處寺廟做晚課的鐘聲在響,一聲、二聲、三聲……聲聲飄渺,更顯出大山的寂靜與荒涼。
當晚,伍谷婆婆煮飯招待他們。雖然是農家粗茶淡飯,但饑腸轆轆的他們卻吃得十分可口。
天慢慢就黑了。
白雪皚皚,入夜后更加明顯。月亮緩緩升起,懸掛在低垂的天空。雪花飄飄灑灑,安祥靜謐,舞出一襲明麗夢幻的美景。蒼巖山山巒峰谷銀裝素裹,讓初出江湖的二人興奮莫名。
“沒有多余的房子了,客人,”伍谷婆婆說,“你們小兩口將就一晚,就睡柴房吧。”
一句話說得李雯雙頰緋紅,凌風的心也“咚”地跳了一下。凌風和李雯只是師兄妹,自然不方便住在一起。可老人詭秘一笑,也不說破,自顧拾綴柴房去了。
柴房堆滿了柴火,伍谷婆婆一會就收拾好了。伍谷婆婆在柴火上鋪了張席子,然后居然唱起了剛才伍谷唱過的《九張機》③。伍谷婆婆的唱腔蒼老、走調,但一股凄涼的氣息卻在彌漫。
李雯不由得心一緊。
兩人走進房間,仿佛落下一個罩子,天突然就黑了。
李雯感覺自己的臉發燙,心如鹿撞。這美麗的江湖女子雖然落落大方,但此時也不禁局促起來。
“小心,地不平。”凌風拉著她的手,走進了房子,“你的手怎么這么燙?病了?”
“傻瓜,你才病呢。”李雯嗔道,把凌風的手甩開,“明明隔壁有兩間房,婆婆為什么說沒有房?”
“三娘你也是,可能人家不讓人進吧。客隨主便,問這么多干嘛?”
“對面山有神仙唱歌,這里有兩間空房不讓人進,郎君不覺得奇怪嗎?”
“有什么好奇怪的?”凌風似乎不在意說,“算了,別想了,養好精神,準備看神仙吧。”
“看神仙?”李雯興奮起來,搖頭晃腦,一張俏臉紅彤彤。
“先睡覺,不然不讓看。”凌風臉一板。
“嗤,不看就不看,哼!”李雯撅起了嘴。
凌風不再說話,向著太陽落山的方向,眼觀鼻,鼻觀心,心觀丹田盤腿打坐,開始練“天眼通”。
注:①在唐代,稱呼相熟悉的男子多以其姓加上行第或最后再加以“郎”呼之,例如,白居易呼元縝為“元九”,唐德宗曾呼陸贄為“陸九”;而稱呼女子則多以其姓加行第再加“娘”呼之,例如:“公孫大娘”、“李十二娘”等等叫法。此外,奴仆稱呼男主人為“阿郎”,而稱呼少主人為“郎君”,稱呼主母和小姐俱為“娘子”。但是,“娘子”、“郎君”并非只用于奴仆稱呼主人,旁人見了女子亦呼其為“娘子”,見了少年女子也有呼為“小娘子”的;年長者也會叫少年人為“郎”或“郎君”。
②唐代,男子和女子打招呼,不管是否相識,一律可以稱為“娘子”,年輕一點的可以稱呼為“小娘子”。這里“娘子”并非今天的妻子含義。
③據《白雨齋詞話》,《九張機》乃宋代無名氏作品,因為故事情節的需要放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