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燎原起來的星星之火迅速形成了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道烽煙。城頭變幻大王旗，隋軍到處撲火，可就是撲不滅。不但撲不滅，而且越撲越大，最終形成了翟讓、李密的瓦崗軍，竇建德的河北起義軍和杜伏威、輔公祏的江淮起義軍等幾鼓大勢力。同時，地方割據勢力如關隴集團李淵等勢力坐大，大隋帝國岌岌可危。

大業十四年（公元618年），禁衛軍武賁郎將司馬德戡借機發動叛亂，推宇文化及為主，宇文化及用一條上好的絲巾把隋煬帝縊殺了，然后立秦孝王之子楊浩為帝，不久毒殺楊浩，自己即帝位于魏縣，國號許。

隋煬帝頭顱一丟，便給了各家勢力稱王稱帝的理由。關中李淵稱帝，國號“唐”；河北竇建德稱帝，國號“夏”；河南王世充稱帝，國號“鄭”；隴西薛舉稱“西秦霸王”；馬邑劉武周被突厥冊封為“定楊可汗”。他們相互攻伐，混戰的最后結果是：宇文化及被竇建德殺，最后薛舉、劉武周、王世充和竇建德被秦王李世民率領的唐軍消滅。

大唐統一。

有人要餓死了，所以要造反；有人要更大的權力，也要造反，這兩種情況合在一起，隋煬帝不死誰死？大隋帝國不亡誰亡？

可南陽公主就是想不通。殺自己父親，是大伯；第一個鼓動李淵反隋的，竟然是丈夫宇文士及！自己的滿腔熱血，百般柔情，得到的就是宇文家族的這種滅族的報答嗎？

南陽公主雖然貴為公主，但卻是公認的賢惠。公公宇文述生病期間，南陽公主親調飲食，親自服侍，別說是貴為公主，就是平民百姓之女也難做到。但南陽公主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她做得快樂，做得沒有怨言。她認為女人就要這樣，賢惠體貼，溫良恭儉讓。她愛宇文士及，愛這個鮮卑血統的家。她希望做一個賢妻良母。她把全部的愛放在這個家庭里。但她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是宇文一家把父親隋煬帝害了，把大隋毀了，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毀了。

國破家亡，南陽公主帶著只有十歲的兒子宇文禪師一路逃亡。

武德二年(619年)，夏王竇建德滅宇文化及，南陽公主和宇文禪師在聊城被俘，同時被俘的還有不少隋朝的舊臣。一幫俘虜見到竇建德，嚇得惶懼失常，但南陽公主卻神色自若。南陽公主沒有什么可怕的。竇建德問南陽公主，你丈夫宇文士及目前正在秦王李世民軍中任驃騎將軍，你干嘛不跟著他？南陽公主咬牙切齒，說宇文一家使我國破家亡，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能親手殺他報怨雪恥，這是我的心頭大恨。南陽公主淚上盈襟，聲辭不輟。竇建德說，殺宇文化及一族為大隋復仇，正我愿也。

殺宇文化及一族就要殺宇文禪師，竇建德憐憫南陽公主，希望南陽公主求自己網開一面，可南陽公主卻說：“這種事不必問我！”

虎毒不食子，可南陽公主的腦子已經被仇恨占據，她要讓宇文士及悔恨一輩子。

宇文禪師被殺時十歲。在此之前他總愛尿床，還喜歡夢游，太醫治了好久也治不好。可十歲以后他不會尿床了。他不陰虛也不陽虛了。他下元穩固不虛冷了。他不夢游了。宇文一家，令南陽公主國破家亡！

后來南陽公主和丈夫宇文士及差不多見過一面。那是在洛陽，唐軍進城，二人不期相遇。宇文士及哀求與南陽公主復為夫妻，但公主心已至死，隔著門，直罵得宇文士及羞愧難容。南陽公主的心在滴血，但心比石硬。她丟下了一句硬梆梆的話：“如果一定要和好，除非我死了！”南陽公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宇文士及滄然涕下，撒下幾行熱淚拜辭而去，夫妻自此恩斷義絕。

心中滿是悲涼和悲憤的南陽公主在一個宮女的陪伴下，隨著逃亡的人流，一路顛沛流離，尋找可以容身的居所。終于到了蒼巖山。南陽公主累了，走不動了。在一個陰霾的冬日，南陽公主終于下定決心削發為尼，遁入空門。南陽公主要在這個險峻和與世隔絕的地方，抹掉身世，無牽無掛，逐漸老去。

一個美麗的少婦，一個高貴的公主，終于在青燈黃卷中讓歲月磨去了光華，埋葬了過去，讓風、讓雨雕刻成了一個干瘦的老尼。

王毛仲想起這件前朝舊事的時候，遠處福慶寺那個百歲老尼正在一顆顆地轉著佛珠。老尼好久沒有眼淚了，可今天突然又有了，不知是什么征兆。她眼里一行渾濁的淚水在滿是褶皺的臉上緩緩下滑。

早課的焚唱蓋不住遠處傳來的廝殺聲。這種廝殺聲一百多年來已經響過無數此次了。這種廝殺聲擾人心肺，令人斷腸。它讓人想起戰亂，想起殺戮，想起鮮血，想起斷肢殘臂，想起妻離子散，想起國破家亡。一百多年來，這種廝殺聲總會不時的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叮當響起。但后來慢慢少了，特別是這二三十年。四年前響過一次，隨后一切又歸于死寂。大隋沒了，楊家的人好象誰都可以追殺。但時間就是生命。老尼活得比別人長，想殺她的人老了，死了，所以一切又歸于死寂。

老尼不知怎樣感謝伍谷婆婆，這個忠心耿耿的宮女，至今還在為自己遮風當雨。當年南陽公主隔絕塵緣入空門，伍谷婆婆卻在山口搭起了一間小屋。伍谷婆婆就那么犟，攆都攆不走。伍谷婆婆要在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山口阻擋大隋的仇家。后來伍谷婆婆有了家，有了自己的丈夫，后來又有了兒子和兒媳婦，最后有了孫子。可慢慢地這一切又沒有了。一百年來，尋仇的廝殺聲聲聲不絕。伍谷婆婆一家人就在山口擋著，象盾牌，又好象佛祖的舍身飼虎。每一次廝殺他們都會留下一口棺材。伍谷婆婆死了老公死兒子，死了兒子死媳婦。現在，就剩下她自己和孫子了。她已經為自己準備了棺材。棺材就在一間房子放著，誰也不讓進。青燈黃卷，木魚聲里，自己不問塵世，晝談義理，夜便思擇，以求定慧雙開，獲得般若智慧，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這是業障。老尼說。這是怎么逃也逃不去的業障。一百多年了，昔日的南陽公主、今天的老尼知道了什么是孽，知道了什么是緣起，知道了什么是一念三千，知道了什么是生死輪回。她在等這一天。

終于，這一天來了。山上傳來了《九張機》。老尼一聽就知道那是一首相思的曲子。那曲子怎么這么悲苦呢？又是一段業障啊。《九張機》唱了很久，塤也吹了很久。終于，廝殺聲來了。這回，老尼很怕，她怕伍谷婆婆的棺材。本來一百多歲的人了，行將油盡燈枯，進入六道輪回，可她怕的是什么呢？

老尼站起來。《心經》念完了，然后唱贊偈。老尼在眾尼的繞佛中悄悄離開大殿。

福慶寺是一座結構獨特的廟宇，建在懸崖壁的半山腰。其中橋樓殿就建在兩山夾持的一座橋上。老尼走出大殿，看看四周無人，從橋樓殿一躍而下。

注：①夫妻之間互稱“老公”、“老婆”相傳最早出現在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