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朱亙詠到了城里，我沒再帶他去喝酒。他已經很明顯出問題的，在情況沒完全惡化之前，我必須了解清楚。

在辦公室里燒開水沏茶。我不說話，他也不敢說話，但看得出臉色很蒼白也有些憔悴。

“說吧！”我平靜地問，“到底怎么回事？”

朱亙詠小媳婦似地咬下嘴唇，良久才開口說話：“有個朋友，去年拿了一百五十萬借我。上個月他說大環境好像不行，想抽一半回去。我這個很朋友很有錢的，資金抽回去也只是暫時的，我肯定他會再拿出來。”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捕捉他的表情：“他要一半，你都給了？”

朱亙詠不敢正面看我，說：“沒有，只給了三十萬。”

“那錢呢！”我緊追不放，不讓他有任何思考再答的余地。這招果然見效，朱亙詠趕緊解釋說：“我已經在追那些借款人了，讓他們還錢。但是…，但是，你放心，我會抓緊追的，他們再不還錢，我就上法院起訴他們。”

“哪些借款人，借了多少，擔保方式！”我接著問。

朱亙詠拿起筆算了算，說：“一筆六十萬的，土地抵押，一筆三十萬的，房產抵押。還有筆二十二萬，朋友保證的。另外一些金額小的，我都在追。”

“那其他的錢呢？”

朱亙詠一怔。我說：“你朋友借了你150萬，就算拿回了30萬，也還有120萬。你又從我這拿走了160萬，加起來就280萬。我敢肯定你別的地方還有借，手里的資金起碼有四百萬，錢都上哪去了？”

朱亙詠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知道我在跟他較真，不可能蒙得過去。喝了口水，他還是開口說了實情。

朱亙詠一直都在炒股，而且根本不像他說小玩。五三零都時候，他虧了好幾萬，之后很不甘心就這樣賠，仍在炒。五三零過后，藍疇股有不凡表現，他從中挽回了些損失，同時也堅決認定股票能賺錢。

他陷在股票上一發不可自拔。大盤不斷暴跌，他就拿資金補倉，再跌又補，最后跌得厲害他怕了，趕緊割肉清倉。清倉完大盤似乎又企穩了，大家都說會反彈，他又接著炒。就這樣，跌了補，補了割肉，割肉完又買，反復折騰，一百多萬的資金快速縮水，炒賠了七十多萬！

他抱怨說借來的資金利率都太高了，4%的月利率，接銀行的業務根本就賺不了多少錢，所以才會想在股市上有點作為，沒想到變成這樣。

我氣得臉色發青，拿杯子的手都發抖了，說：“你真是太大膽了！拿高息資金去炒股，你已經瘋了！”

朱亙詠解釋說他看股票還是很準的，消息很靈通，要不是大盤跌成那樣，肯定能賺錢。我發現他對股票已經走火入魔，無可救藥，問他：“現在還有沒在炒，股票帳戶里還有多少錢？”

他趕緊搖頭說：“都賣了，錢都撤出來還我朋友了。”

我有點失去耐性，大聲問：“你還在騙我！其他的錢到底在哪！”

朱亙詠說話無非是在繞圈子，還給朋友的那三十萬是從股市撤出來的，那其他資金他根本沒說出在哪。

朱亙詠臉憋得一陣通紅，吱吱唔唔許久，很痛苦地閉上眼睛，說：“我哥！我哥他…”

他突然提到他的親大哥朱琛詠，我愣住了。他說話時面帶痛苦，看得出這段時間也受著極度的煎熬！

朱亙詠兄弟姐三人，大哥朱琛詠排行老二。朱家自早住在幾間破瓦房里，父親中年時家道中落，中風帶殘，母親犯有輕微的精神病，一家人窮困潦倒，生活拮據。大哥朱琛詠大學畢業工作后不久，就辭職下海，專職做起高利貸生意，生活逐漸有所改善。

朱琛詠在高利貸行業小有名氣，一來業務做得不小，二來生活也富足，開著一輛凱美瑞豪華轎車，城里也有房子。

朱亙詠剛開始做高利貸的時候，兩兄弟資金上來往頻繁。朱琛詠缺資金時找朱亙詠調，兄弟手足情深，朱亙詠自是不敢賺親哥的利差，甚至是虧了本在做。朱亙詠缺錢的時候也會找朱琛詠調，兩兄弟一強一弱，朱亙詠還是要付利息。

自從炒股賠了錢后，朋友要抽回資金，加上放出去的一百多萬全部被套住拿不回來，朱亙詠的現金流早已經枯竭，資金鍵瀕臨斷裂。

朱亙詠說，他大哥朱琛詠今年也出現了不少壞帳，資金很緊張。有一天，他哥找他談心，凄涼地說，朱家只有我們兄弟兩人，父親中風，母親精神不常，二老身體都很不好，如果我們兄弟倆全都倒了，將來誰來照顧他們？

朱亙詠當時哭了。確實，作為兒女，不管誰遇到相同的遭遇，都會潸然淚下。朱亙詠無計可施，因為他唯一能調到錢的，只剩我了。

朱亙詠還是向我了調錢，先后三筆20萬，共60萬元，既不是做所謂的銀行業務，也不是還給他朋友，都轉給了他大哥朱琛詠。朱亙詠說，錢是以前向朱琛詠借的，他拿父母出來壓，不得不還，兄弟倆不能全都倒了。

聽完他的話，我的表情很平靜。我當時心里很清楚，朱亙詠腦子簡單，不像他大哥朱琛詠老謀深算。

朱琛詠之所以拿二老出來給朱亙詠施壓，絕對不是因為什么資金緊張，也并非真正站在照顧二老的角度來思考問題。他做資本行業比我要早，對風險有著極為敏銳的洞察力。毫無夸張地說，我能感覺到資本市場的危機寒流，他同樣也能感覺得到，而且可能比我要來得強烈。

朱亙詠自早非常崇拜自己的親大哥，無論從言行、舉止，包括為人處事風格，都有意無意地在模仿。所以，朱亙詠不論工作上、生活上、生意上有什么問題，都會很虔誠地請教他哥。

所以，我能肯定一點，朱亙詠現金流出現明顯問題，朱琛詠是第一個察覺到的人。朱深詠是老江湖，知道自己的親弟弟很可能會在這場危機下倒掉，也知道怎么樣才能打動、說服自己的親弟弟。自然便有了兄弟二人凄涼的談話。

我原本以為，朱亙詠脫離費仁后自立門戶，會得到他哥的幫助，未想時值今日，朱亙詠不僅沒得到幫助，還讓我在危機下遭到他哥的反戈！

我從骨子里瞧不起朱琛詠，并非因為他竊取了我的60萬，而是他把自己的親弟弟也擺上一刀。確實，朱亙詠的現金流是出現問題，但從總量上朱亙詠掌握的資金不多，就算虧了一百萬、兩百萬，終究是船小好擺頭。危機之下，朱琛詠身為大哥，不思抱團取暖，相互幫扶，而是唆使朱亙詠棄卒保帥。

朱亙詠也明知大資金我會對他不放心，所以把60萬拆分成三筆，先后調走。他很了解我，小資金我一定會支持他的！兄弟二人為此事可謂費盡苦心。

說我偷雞不成蝕把米也好，賠了夫人又折兵也罷。當朱亙詠向我坦白這一切時，我很平靜，以朱琛詠的為人，不這樣做反倒才不正常。

我讓朱亙詠把借、貸帳全部寫到紙上，金額、擔保方式，再將可能出現風險的貸款用圓圈圈起來。完了我讓他先回去。

朱亙詠走后，我拿著他寫下的帳目，感慨萬千。他還是對我藏了一手，起碼他的帳讓我感覺不真實。融資四百萬，放貸兩百多萬，可信度只有50%。我堅信數量絕不止這么些。

我想的最多的，還是朱琛詠，這個資本行業上的老江湖。自私與貪欲，讓他毫無顧慮地賣掉了自己的親弟弟。如果當時，他能和我有一樣的想法，以他的實力再加上我，大家抱團取暖，共同扶持朱亙詠，那么又會是完全不同的一個局面。

朱琛詠不是我，我也不是朱琛詠。拿著借、貸帳，我不停地盤算著，有什么辦法，能讓朱亙詠穩住陣腳？是否還能有機會？

朱亙詠二百多萬的放貸，基本上全部圈上了圓圈。也就是說，他所有放出去的錢，不論是抵押的，還是保證的，都已經岌岌可危。

這是一份很糟糕的爛帳。朱亙詠方才試圖用正在追錢來安定我的情緒，但從帳面上看，這些放貸早已是追了又追，毫無結果的壞帳、爛帳了。

我把帳撕成了碎片，紙張開裂的聲音，響得清脆而刺耳。

都說兄弟如手足。我與朱亙詠相處了二十多年，感情深厚，他也曾向我保證，就算倒了全天下，也不會倒我。可是在他的親大哥朱琛詠面前，所有的東西，都顯得如此單薄。

兄弟手足，講究親疏，講究血緣。在我和朱琛詠之間，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我回憶起十六年前夏天，是朱亙詠在后面拉著費仁的手，我才得以抓到費仁伸出的腳，從水中脫險。

我不恨朱亙詠，也不怪他。設身處地，如果換我是他，說不定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我仍在思考，還有沒有辦法讓朱亙詠挽回敗局？他還有沒有機會？

如果可能，我會盡最大努力，再去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