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曌人崇儒禮佛,隨處可見佛寺林立,除卻皇親國戚掌控下的金國寺外,在這王城之內,年代久遠且香火最為鼎盛的就是云隱寺了。
奇怪的是,云隱寺不是以其青峰隱隱、流水潺潺的幽雅景致聞名,而是以其市儈氣標榜海內外。由于寺廟離京都近,且頗具祥瑞之氣,所以歷來趕考的生員學子最喜棲于此地,住持和尚也不故作清高,來者不拒,房錢飯錢照收不誤。
時間一長,佛門清凈之地的云隱寺,竟然漸漸發展成了一間魚龍混雜的大客棧。就比如此刻,明熙王妃的轎子就落到“大客棧”門口。
冰巧、槐枝掀開轎簾,象征性地扶著年輕貌美的王妃走了出來。
在寺內眾僧的注目下,湘紀青絲綰髻,一根纖長的碧玉簪從鬒發中間穿插而過,眉心自釵痕處細細地描了一筆,朱色如月,愈發襯得面如芙蓉。她此日穿了件雪紡繡紋的短襦,兩袖是對針互掐的精致鳳華暗紋,下著血色長裙,給人的感覺清雅中透著小女人的嫵媚。
“住持大師,此行前來叨擾貴寺了。”湘紀微笑福禮,在抬頭之際,赫然發現出門列隊迎接的,竟是寺內十幾個數一數二的得道高僧;且從僧袍的質地上看都是善字輩的,甚至就連住持大師善了都在其中,不由得大為驚詫。
這、這陣仗……果然好有煞氣呀。
想當年金惠帝到訪,出門相迎的也不過是一位善字輩和尚,而且還是個七老八十、眼花耳聾的老和尚。惠帝每每問他個最簡單的問題,都要重復十遍不止。
據說后來惠帝走的時候,是捂著胸口的,回宮之后直嚷嚷胸口痛,都是被那個該死的老和尚氣的。此事后來還被史官記了一筆。
不過,要是她知道在過去幾十年里,太妃娘娘捐贈了多少香火錢給這座寺廟,對這樣的陣勢就不會感到吃驚了。
云隱寺就好比一個吞錢的怪物,張開口那就是一個無底洞,太妃娘娘就這樣,數十年如一日地、女媧補天一樣鍥而不舍地填補著那個無底洞,建立起來的威望自然要高過任何其他人。
“阿彌陀佛,”身披五彩袈裟、寶相莊嚴的住持大師,貌似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地回了一禮,和藹可親道,“敝寺今日能得王妃造訪,實乃蓬蓽生輝,還請王妃不必客氣,就把敝寺當做你的家吧。”
“大師何以知道我要在此落宿?”見對方笑而不答,湘紀暗嘆真乃神人也,不曾看上一眼,就連別人心里打什么小九九都摸得一清二楚。
她是不知道,之前得知王妃即將駕到的消息時,那位看起來“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住持大師,正埋首故紙堆里清點著當月賬目。
“什么?!明熙王妃要來?!”住持大師寶相莊嚴地從金銀堆里探出頭來,一巴掌摑在那個前來報訊的小沙彌腦袋上,“小兔崽子咋不早說?咱這一年的收場有七八成得靠著那位府里供著呢。”說著一溜煙小跑出去了。
在大門口接了王妃尊駕,再領入正殿祈福禳災之事自不必提。
不知為何,今日寺內一改往日香客如云的熱鬧景象,氣氛顯出一種奇怪的冷清。
虔誠地祈禱完畢,湘紀微微抬頭,打量了一番神龕首位上那座神像,心中默念了一聲菩薩保佑。
她環顧四周,頗為訝異地相詢:“大師,秋闈應試在即,何以寺內冷清至此?”
慈眉善目的住持大師樂呵呵地笑道:“王妃有所不知,敝寺新近來了一位貴客,此人實在貴不可言啊,老衲還要兼顧寺內幾百條人命,萬萬不敢有所得罪。他不喜寺內吵吵嚷嚷,老衲不得已,只好將那些學子統統送回了山下客棧里。”
“哦?”湘紀大為驚詫道,“來的究竟是什么人?這么強橫,耽誤了諸位學子的前程,豈不是罪過一樁?”言外之意是,大師你這么做可就不厚道了啊,為了巴結那位天潢貴胄,就硬生生將貧寒子弟趕出房門。
一說到這事,住持大師就唉聲嘆氣,直道不堪回首,不提也罷,心底里可謂滴滴是血——
他當初接手住持之位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口袋里的香火錢也。在他看來,云隱寺內少說也有幾百間廂房,再加上一眾給貴族階級落腳的單獨院落,少說也能容納個三四千人。平素閑置的房間,就好比一個個倉庫還沒有裝滿銀子,已然讓他看得十分揪心。
如今好不容易挑到個客往云來的好時機,他又豈肯眼巴巴放過?落宿此地之人越多,他的腰包就鼓得越厲害。
所以對于那些進京趕考的學子,住持大師是歡迎之至,哪有拒之門外之理?
——奈何,奈何不喜擾攘的那個貴人,實在太高貴了,太強橫了,動動手指就差點要了他的命,他敢不言聽計從么?
“那就暫且不提吧。”湘紀見其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只當他對一眾學子于心不忍,一時也不好再行逼問。
“多謝王妃體諒。”住持大師的目光,已經轉了個彎,徑直落到所載王妃今年所捐香火錢的賬簿上。看到那幾個天文數字,大師不禁兩眼放豪光,望著王妃的時候,不由又覺得對方更加親切美麗了幾分。
“對了大師,”湘紀霍然想起一事,“貴寺善才大師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可謂令名遠揚,今番特來求見,不知道他方不方便見客?”
“阿彌陀佛,都是些吟風弄月之舉,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住持大師笑瞇瞇地左右推脫,奈何王妃還是堅持要見此人,他也不好太過拂面,于是最終應承下來。
“太好了。”湘紀心情雀躍起來,興高采烈地出了門,吩咐冰巧槐枝去安排下榻之事。
“施恩。”住持喚進一個小沙彌,神色頗為古怪道,“有位女施主要見你善才師叔,你領她去吧。”
“是,師父。”施恩應諾欲退,走出幾步,忽然又被住持叫住。
“你謹記一點。”老和尚的神色驀然變得非常嚴厲,一把將施恩拖到一邊,頗為詭秘地壓低聲音道:“不要讓她接近禁地,否則出了人命,老衲唯你是問!”
施恩出門的時候,看到湘紀等在走廊一處,他這才仔細打量了湘紀一眼,走過去恭敬地施了一禮。
湘紀莞爾一笑道:“麻煩小師父帶路了。”
“女施主客氣了。”施恩臉上的神色更為怪異了,似笑非笑道,“只是這廟里有些不方便人進出的地方,可能要繞道走,還請女施主多多包涵。”
兩人自去不提。
***
施恩在前引路,領著湘紀經過幾處盤根錯節的院落,道旁景色無不撩人。
轉過幾處重巒疊嶂的假山,忽然遠遠聽見水瀑激揚之聲,貌似有人正在執劍起舞,漫天落葉乘風回旋,颯颯清音清脆悅耳,帶著某種讓人熟識的意緒。
在那陣劍音響起的瞬間,湘紀的腳步陡然一滯,認真傾聽了一會兒,神色變幻莫測。
“哎!女施主,那里住著一位貴客,師父說是寺中禁地,平素讓任何人不得打擾……”那個小沙彌不知道湘紀的身份,見其要往禁地的方向去,連忙伸手攔截。
“禁地也罷,豈有禁人之理?”湘紀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亂,一把推開那人,在走廊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女施主!萬萬不可!危險哪——”施恩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自那位搬進來的這十幾二十天里,所有誤闖禁地之人,其下場都會死得很慘。
怎奈對方充耳不聞,徑直便往那個神秘院落走去,唬得他三魂六魄無不出竅,一個翻身爬起,鬼叫著去找住持大師了。
***
一定是,一定是他。她的心里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越走越快。
當她攀著月亮門,氣息未定地出現在那最后一堵院墻門口時,唯見朱門寂寥,舞劍之人早已消失無蹤。
然而,她何其不甘心。只顧在偌大荒蕪的庭院里瘋狂尋找,茫茫天地之間,忽然覺得,一個人是如此孤單。
在轉過第三條走廊之際,眼前是一大片冗竹,碧瑩瑩地叢生在雜草之間。就在那修竹之間,一個舒袍緩帶的年輕男子背對著她立在竹海之間。
“是你么?”她伸手抓住身旁的一根修竹方才穩定身形,由于跑得太急而氣喘吁吁,玉簪不知什么時候掉了,滿頭青絲散落下來,襯著蒼白的容顏。
在抬頭之際,眼底有難以掩飾的驚喜之色,終于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聽出來了,剛才你使得是仙樂門下第十四路劍技,歌塵……你回來了嗎?”
然而,就在那個人轉過身來的瞬間,她的神色迅速黯了下去。
不是他,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平淡無奇的容貌,一扔進人海里就遍尋不見。
“姑娘,你怎么了?”也許是湘紀那一刻眼底涌出的絕望之色震撼了他,那名陌生男子大感驚詫,微微笑著詢問,“有什么是在下可以幫你的嗎?”
“沒事,我認錯人了。”湘紀低聲回答,死死地盯著他看了幾眼,然后轉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就在她轉身離開之際,身后那名男子的笑意漸漸收斂了,直到女子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見,他方回身向竹林深處走去。奇怪的是,此人假笑起來的確相貌平平,然而平靜下來,渾身上下卻泛著一股罕見的儒雅之氣。
竹苑盡頭,水瀑轟然作響,一幢墨色精筑屹立水邊,那種感覺靜如處子。金色的陽光滿天滿地撒落下來,給冗竹下的地面投下不真實的暗影。
這名男子走過去,在河畔見到一名懷抱嬰兒的朱衣女子,此女坐在草地上,正神情柔婉、頗具耐心地哼著輕歌,哄著懷里的孩子入睡。
“女祭,我想不明白,為什么要讓我假扮少主引開那個女子?”
滄溟女祭并未抬頭,凝視著水面上的浮云倒影,解釋道:“阿憶,你有所不知,他當初為那個女子死過一次,我擔心他們重新見面之后,他會舊情復燃。”
王憶是司馬大人王章的長子,也是寧歌塵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原來……那個人是她。”他恍然大悟地喃喃。
“本來我也不想這樣。”女祭沉沉嘆息,“如今國內局勢瞬息萬變,南北方強敵環伺,諸王更是虎視眈眈,那個王位不知道還要空置多久。再加上,之前雪山之神賜予他的力量,由于自身抵制而運用不成熟;少主自己的功力,則未完全恢復過來……關鍵時候,還是不宜被太多無用的情感所羈絆。”
王憶陷入了沉默之中,顯然,他覺得滄溟的做法雖然不乏自私的因素在其中,但在目前的情況下看來,無疑是對的。
就在這時,從一間墨窗廂房內走出一位年輕男子,雪衣雪服,墨發帶著陰郁的顏色,垂落下來的時候偶爾會遮住眼簾。他的眼瞳很亮,可是不喜見光般微瞇著,看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神色。他獨自一人走到廊前靠著廊柱坐了下來,微微闔上眼睛,懶懶地曬著太陽。
和煦的陽光下,他的側臉完美得令萬物失色,有一種直摧人心的魔力。
“你怎么出來了?”女祭抱著熟睡的孩子走過去,對那名男子輕輕道,“我說了讓你不要出來隨意走動,會惹來大麻煩的,你為什么就是不聽呢?”
“房間里太暗了,這種感覺很難受。”寧歌塵低垂的睫羽下,投下梳篦般輕柔的陰影,他的容色平靜,語氣中帶著一種頹靡寂寞的味道,“我不想呆在那樣的環境里。”
停了一拍,薄唇邊浮現一絲冷酷而又甜美的笑意,“在那種沒有光的地方,我想殺人。”
滄溟聞言一震,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我剛才聽見外面很吵,是不是又有人闖了進來?”在四周靜得聽見陽光緩緩篩下的聲音之際,他忽然有所預料似的,開口詢問。
“沒什么,”滄溟不動聲色道,“一只小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