魘之林里，當云帝將自己的血喂進湘紀嘴里的時候，天上的星辰位置急驟變幻，有一些星辰就此大放光芒，而相應的，又有一些星辰徹底孤黯了下去！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金曌皇宮，高拔千尺的神廟祭祀臺上，時刻關注著星宿流程的靈燭女祭，顫抖的手指從白玉璇璣上移開——

“怎么可能？！”這一瞬間，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萬分恐懼的東西，靈燭女祭忽然急退一步，抬頭望天，驚悚莫名道，“我……我絕不相信！”

“怎么了靈兒？”一直面沉如水的司馬大人王章，見狀心下一驚，緊急追問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方才冥星的軌道……如何會在大盛之后突然消失？莫非，是那個與之對應的女子死了嗎？”

“不，不是這樣的。”靈燭女祭的表情蒼白到了極點，喃喃，“靈兒自出道以來，為無數世外高人卜過命運，所有人的星象流程都在有條不紊地運行當中……靈兒自以為能夠勘破天機。”

她的語氣一頓，不禁苦笑，“看來……終究是我太自負了。”

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她忽然發現，有些事遠遠在自己這樣一個神職之人的預料之外。這個世上，許多事都是不可估量的。

“結果到底如何？”王章見狀，知道事態不妙，他精光游曳的眸中閃爍著陰鷙的光芒，“假如冥星軌道跟破軍軌道再次相逢之際，還是死死壓制著破軍的話，老夫現在就派羽林衛去除掉她！”

“義父，”靈燭女祭努力平定自己的情緒，深吸了一口氣，“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在對方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這個年僅十六歲卻靈力超常的少女，抬袖指著天際道，“就在剛才，有人不惜與天命相抗，逆轉了星辰軌跡，打破了星象平衡！從今往后，只要這個人不死，冥星將一直處于此人庇護之下！”

“那個人是誰？！”王章神色大異，心急如焚之下，脫口而出的一連串質問，“這個天下，怎么會有如此悖天逆命之人！他不怕自己死后連灰都不剩么？而且就算他有這個膽，又是哪來的能力左右星象流程？！據我所知，這個世上除卻金尊雪尊以及傾天等人，應該再沒有哪個凡人能做到這一點了！”

“錯了，”靈燭沉沉提醒道，“還是有人能做到的，比如，破軍。”

“他是個異數！”王章仿佛在努力說服自己，“他的生母素湮夫人，乃是天尊門下最受寵的女弟子，一半血統直接與神掛鉤，一半血統出于金曌皇家，自然與眾不同……”

“這樣的異數不在少數呀，”靈燭幽幽一嘆，“天尊門下最受寵的女弟子，也不僅僅只有一位。”

“你的意思是？”這一剎那，王章覺得自己的聲音都變得空洞起來。

靈燭娓娓道來：“當年的天尊門下，有兩名最受寵的女弟子，一名素湮，一名云淵，皆可以稱得上上神級的人物，幾千幾萬年來，一直親如姊妹，和睦相處。”

“可是后來，為了搶同一個男人而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完全撕破了臉……那個男人，是大胤雪山之神，名喚寧清璇的明尊上神。”

本是兩位女大神跟一位男大神之間的三角戀，其中恩怨糾葛，宿世不清，鬧得天上地下人盡皆知。

不料后來又加入了諸多別的因素，比如說魔尊之子，一個叫嵐鏡的男子，無意間驚鴻一瞥，就這樣愛上了素湮女神，使得這場本就已經打得熱火朝天的三角戀，光榮上升為四角戀……

后來的后來，由于種種愛恨情仇，四角戀又引發了多角戀，更兼導致了天人魔之間長達數百年的征戰不休，死人無數，不可收拾，丟盡了天上地下各大家的臉。

“天尊感到很失望，為了懲罰她們辜負他的期望，他不惜將素湮永世禁錮在大胤雪山，讓她跟自己所愛之人到一起，卻又制造種種誤會，使得彼此不斷猜疑、記恨、乃至相互仇殺！”

“當然，后來素湮知道，這是天尊在幫助自己煉劫。”

“而另一個人，云淵女神，由于所犯過錯更大，則被天尊剔掉仙骨，廢掉全部仙力，打回肉體凡身，下界輪回十世，每一世都不得所愛，且要遭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恥辱跟痛苦……”

“第十世就是今世，云淵女神本來身份顯赫，是一個小國家的郡主，卻在戰亂之際淪落民間，后來被賣為仆婢，由于姿色俱佳而被選入雪國端木世家。”

“本來她的生活極其平靜，可惜好景不長，呃……”靈燭言及此處，神色微赧，匆匆帶過道，“總之女神以最屈辱的方式，跟端木家主生下了一個兒子，此人就是后來的雪國祭司，端木凌。”

“當然，毋庸置疑，現在他已經是雪國的皇帝了。”

靈燭之所以知道得這么詳盡，很大一部分是從滄溟女祭口中日積月累地套來，對于當初的天尊門之變，滄溟好歹也是個當事人；

還有一部分，是她憑借自己天資聰穎的才學，從不少古書上閱來，加之腦海里囊括了一些民間的神話傳說，并根據一星半點的事實不斷推測還原的。

“這么說來……”王章沉吟半晌，眸中忽然放出萬丈金光，“靈兒所指的另一個異數，就是他？！”

“同樣身為女神后裔，更兼端木世家的每一代，都跟雪王族保持聯姻關系，毫不含糊地說，他身上本就流有一半的帝王之血，更兼他自己，如今身為九五之尊……”靈燭沒有再說下去了，話中意思已經再明確不夠。

端木凌這個異數，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絲毫不比寧歌塵遜色。

***

雪國長公主府。一間陰暗的廂房內，長公主跟個游魂似的飄過來道：“天衡，你又在發什么瘋？為什么又殺了我的兩個婢女？你到底還要殺多少人？”

忽然之間，一根透明的絲線纏上了她的脖頸，勒住了長公主纖弱的咽喉，一個冷漠無常的聲音道：“我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來，你不但不安慰我，還敢質問我這些沒用的話？”

“你……你受傷了？”隨著那人的力道加重，猛地割裂了女子的肌膚，鮮血溢了出來。可是在這種生死一線的時候，凰胤竟然不去擔心自己，反而頗為焦急道，“要不要緊？我去請太醫來。”

那個人一愣，隨即收起手中靈蛇般的殺人絲線，冷嘲道：“別無事獻殷勤，你應該知道，第一天煞不是那么容易收買的。”

頓了頓，語氣復雜：“之前你把明熙王兵敗的消息告知羽湘紀之后，那個女人果然連夜出城了，而且不出所料一路趕往魘之林，為的就是早點到達西海……殊不知，我早已在那里，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她。”

“結果怎樣？”凰胤變得又急切又興奮，一時逞口舌之快道，“那個不要臉的臭婊子……她死了嗎？”

“不要隨便罵人。”天衡聞言，不禁微微冷笑，帶著漂浮不定的憤恨語氣，“本來我是萬無一失的，卻不料被云帝提前趕到，我帶去圍追堵截的人，竟然被一夕之間全部解決了……十四名天煞，就這樣無一生還。”

凰胤不由得大為失落。

“不過，”他話鋒一轉，傳達給人的冷意更甚，仿佛無處不在，“第二天煞臨死前給他的那一道箭傷，也夠他受的了……假如他以為，那道傷口上所染的毒，只是像表面看來那樣平凡易解的話，他今后一定會后悔的。”

習慣了對方這樣陰冷無常的脾性，凰胤也沒有多加計較。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仆婢的稟報聲，說是宮里來人了，要凰胤長公主出去接旨。凰胤不情不愿，心下更是狐疑不定，可是抗旨不遵更是大為不妥，她只得小心地囑咐了天衡一番，這才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長公主帶著一副死人灰的臉色，跌跌撞撞地又闖了進來，口中狂喊著他的名字。

“干嘛要死要活的？”天衡坐在陰影里，蹙眉，頗為不耐煩道，“莫非是端木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給了你一道賜死的旨意嗎？”

話未落音，就見長公主手中所端物事，正是一截白綾跟一瓶鴆酒，她幽幽地看著對方道：“你猜得還真準——他在旨上說了，這兩樣任我選擇。”

“那你準備選什么？”對于第一天煞而言，最重要的是貫徹盟主他老人家的旨意，滅亡雪國，絕殺仙樂門人，旁人是死是活壓根不會影響到他的心情。

“你……”長公主指著他，氣得臉色發紫，厲聲道，“虧了我將你奉為上賓，你在雪國的這些年，我一心一意地維護你，甚至比對自己的爹媽還好！事到如今，我作為你的替罪羊被推了出去，眼看就要走投無路了，你竟然可以無動于衷到這種地步？！”

“我早就跟你說過，什么都別太當真。”天衡繼續雷打不動地冷冷道，“你的確為我做了不少事，可我之前也已經還得差不多了……別忘了昊帝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我的人在飲食里下毒，他的病情能加重得那么快？三年前，沒有我的幫忙，你能那么順利地把御林軍的兵權控于己手？……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在等價交換罷了。”

“果然……”凰胤長公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如瘋似魔，“之前你對別人如此，我還感覺不出什么，如今……真是報應！總算讓我自個兒好好體會了一番你的鐵石心腸！”

“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嗎？誰讓你在南北內戰中失敗的？”面對她的情緒激動，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依舊石頭一樣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動不動。

“不然的話，現在那個皇位上坐著的人就是你了，你也可以像現在這樣，給端木凌隨便頒一道旨意，輕而易舉地置人死地。”

天衡從很大程度來說，是鬼淵盟旗下最標準的一件殺人工具，基本上無喜無怒，無情無愛。

在他的腦海里，唯有衡量利益的得失、計較成功失敗與否，為此，他不惜用最殘忍的手段去撈取勝利。

長公主聽到這里，止住自己的笑聲，面色鐵青地盯著對方瞧了幾眼，忽然擰開瓶蓋，一仰脖將整瓶鴆酒飲了下去，青瓷摔碎在地之際，她已經拖著長長的裙裾一路飛奔了出去。

“總有一天，”他望著這個人的背影，驀然輕輕一嘆，眼底的神色復雜，“你會知道，能死……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四周安靜得有些奇怪，他似乎忽然感到很無聊，于是站起身來，緩步向外走去。

當他逐漸走出黑暗的時候，竟是銀發如瀑，白衣冉冉，流云般的浮裾如夢，就這樣裸足漫步，雪白的雙腳在長袍下半遮半掩，十足撩人情懷。

這樣一個幕后主宰者，殺人不眨眼的第一天煞，暗地操控雪國風云際會的人物，看上去竟是如此出塵。

——最重要的是，那張臉，竟然如此年輕美好，竟然，跟七年前死去的青洛，一模一樣。

邁步至走廊上的時候，廊檐間糾纏的藤蘿之上，懸掛著不少綠色的風鈴，一路被風聲吹響，叮叮鈴鈴，清脆悅耳。

在紫色的門廊前倚柱坐下，閉著眼睛抬起頭來，感受著風聲繚繞，陽光仿佛從罐子里傾倒出來，這種感覺與屋子里的黑暗氣息截然不同。

“她死了嗎？”他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似乎在不經意間，懶洋洋地問道。

“是，已經飲鴆身亡。”身旁一側，一名相貌堂堂的烏衣侍從恭敬地回答。對于長公主被賜死一事，在他心中似乎掀不起任何一絲波瀾。

“西海那邊的局勢怎樣？”沒有稍作任何停頓，天衡繼續問道。

“經竭澤一役，大局已定。”那人一愣，隨即字斟字酌地答道，“天下，已盡在太子掌中。”

“很好。”年輕男子微露笑意，“接下來，雪國這邊，也該給云帝上點刺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