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氣,忽然之間又陰了下來,夜半之間,瓢潑大雪滾滾而下,仿佛要把這個世間的污垢統統埋葬掉。
話說回來,雪國之所以稱為雪國,就是因其一年四季雨雪連綿的緣故。
這跟雪國復雜的地理方位、高寒的崎嶇地勢分不開,此外還流傳開無數神話傳說,其中眾口相傳最甚的,就是雪國人的祖先曾經覬覦天帝的女兒,惹得天帝雷霆震怒,這才將雪國上空掏出個爛洞來,使得這里長年就跟扯爛棉絮似的下雪,而且冰凍雪災不斷……
類似的版本不一而足,在此就不一一盡述了。
“陛下,湘紀公主求見。”夜已深,負責守夜的宿將忽然在外稟報,再由宮人層層通報進來。
“準。”三更半夜的,也不知道他那個寶貝師妹究竟有何貴干,端木凌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神色慵靡地從龍床上坐了起來。這些天,由于被朝中大臣纏得沒法脫身,他每天都疲于應對,以至于心力交瘁。
那模樣,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非人的凌虐,薄薄的紅唇微抿,顯出誘人的弧度,一襲雪白的衣衫襟領半敞,不羈地露出性感撩人的鎖骨,讓人忍不住就想激動人心地撲上去。
端木凌想了想,終于無可奈何地穿衣下榻,轉過屏風之際,冷不防跟一個冒失鬼撞了個滿懷。
“呃……”對方來勢兇猛,可憐的云帝陛下一個不提防,大好男兒就這樣被壓倒在地,硬生生給吃了好幾塊豆腐去了。
“師妹……?”看清了來人是誰,端木凌一開始有些意外,意外中還夾雜著絲絲驚喜,摟著懷里的人輕笑了起來,“這么晚了,你就算想要跟我增進感情,也不用急在一時吧?”
奇怪的是,懷里的女子輕哼一聲,竟然沒有像往日那樣嗔笑怒罵,反而一反常態地抱緊了他,瘦削的雙肩微微顫抖。
“怎么了?”他感到有些不對勁,頓時收起了自己那副戲謔的笑意,手指抬起湘紀的臉,這才知道,那丫頭早已哭得不像樣子。
望著對方淌了滿臉的斑斑淚痕,他的神色驟然一冷,問道:“好端端的哭什么?被人欺負了嗎?”
“你告訴我……”湘紀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從袖中摸出一個水晶匣子,由于之前攥得太緊,匣上已經遍布血痕,她蒼白的手指痙攣般抓緊那個盒子,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語氣,“這是什么,這是什么?!”
“嘭”地一聲,匣子從她顫抖的手中滾落在地,盒蓋翻開,成千上萬的水鏡碎片轟然倒了出來,散落一地,如銀河般流光溢彩,又仿佛夜睜開的無數眼睛,靜靜地窺視著這個世間。
那雙雙眼睛里,無盡的鮮血開始往外涌。
***
“你已經知道了?”端木凌倚壁坐在案后,神色蒼白而頹廢,每當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時,總是給人一種平靜到寂寥的感覺,讓人看不懂他的內心世界。
就在他的身前不遠處,通過法力的凝聚,一面完整的巨大水鏡立在半空,西海的戰地風云接二連三涌現出來,畫面一幅比一幅血腥恐怖,如斯紛亂雜沓,令人應接不暇——
一輪紅日倒懸蒼穹,唐城的城池如鐵,金色大纛遮天蔽日,在萬里黃沙間,如游龍般隱沒無常。
忽然之間,鼓響如裂石崩云!一聲聲,一道道,鏗鏘悅耳,攝魂奪魄!
緊接著,萬千宏大的吶喊聲,劃破長空的廝殺聲,金鐵揮斥的交擊聲,匯成了一支驚天動地的盛大交響曲。
在這樣悲愴的死亡葬曲面前,無數身披鎧甲的戰士倒下,尸體很快堆積如山,層層疊疊直鋪向廣闊無垠的天盡頭;
血流成河,沿著黃沙寸寸洇染,如同在浩瀚的天地間鋪開絢爛到了極致的桃花,使得江山血染如畫,格外的凄厲壯美。
唯有在這個時候,每個生靈才能獲得相應的平等,在生與死的罅隙間,拋頭顱灑熱血,只為了自己那個關于征與護的夢想。
如果,如果回到最初的起點,驀然抬首,依稀可見,桃林深處,誰人向你嫣然一笑?
——這是金曌史上最大的一場博弈,在當世太子跟第一藩王之間展開,史稱竭澤之戰。
由此,天地為之變色,風云為之暗涌,西海唯一一條母親河——靠著大胤雪山融雪補給的大胤河水,一夜之間為之赤紅!
在這場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戰役中,雙方各率百萬雄兵,對敵之際如淵渟岳峙,陣前交鋒則殺機凌厲,狠辣決絕之至,不給敵人以任何喘息之機。
他們的主帥,無一例外不是指點江山、風凌天下的人物:既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又能戎裝上陣,殺伐天下,冷然面對層出不迭的陰謀跟血腥死亡組成的陷阱;
在其麾下,毫不含糊地羅列著這塊西界大陸上的精英,無論文治武斗,都是高手如云;而所率部,又盡皆百里挑一的血性男兒,由其組成一支支愿效死命的精悍銳旅——這樣的戰爭,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生死決戰!
“孰勝孰負?”湘紀仿佛覺得,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不是她自己,因為對于任何一個答案,她的內心深處都怕得要死。
之前,她已經知道寧歌塵回來的事,只不過因了一夜忘情丹,對于兩人在云隱寺重逢的事,她已悉數忘卻,心中還以為金曌王城的地牢一別,兩人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
這種感覺,真的好奇怪,她似乎盼著他回來,又似乎盼著他永遠不要回來。
最好是,眼前的這一切災難,都永遠不要發生。
“方才看了這么多,我以為你已經什么都知道了。”端木凌淡淡應著,手指在面前的空氣中隨意一劃,“哐啷”一聲,水鏡霍然碎裂在地,這一次是徹底碎為齏粉,再無重新拼湊起來的可能。
“我不相信這面鬼打的鏡子,我只相信你一個人。”湘紀的臉色越發蒼白,驀然抬起頭來看著他,再一次固執地道。
“我恐怕會令你失望。”他微微嘆氣,到了這個時候,長痛不如短痛,因而如實相告道,“據探子來報,形勢大致如此,明熙王敗了,如今生死未卜,其麾下戰殤無數,生俘之人多達數萬……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
聽得“生死未卜”幾個字,湘紀渾身一震,差點沒當場昏過去,咬著下唇努力平定自己的情緒,“既然你一早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
“這是我跟他之間的約定。”他驀然低下頭來,不做聲地笑了笑,神情十分坦然,“當然,更重要的是,我本人不想告訴你。”
“是不是如果別人不告訴我,你就打算瞞我一輩子?!”湘紀幾乎不敢相信,原來自己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有些憤怒地,她提高了自己的語氣。
“是!”聽出了對方的指責之意,他的語氣也冷了起來,“我為什么要告訴你?讓你去白白送死,還是像七年前一樣為之殉情?!”
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她訥然了好一陣兒,才緩緩道:“難道你忘了,現在那個有著性命危險的人,他是我夫君嗎?”
“呵……”被對方陡然刺中要害,他覺得仿佛有一把刀在肺腑里暗暗攪動,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反而微笑了起來,幽深的眸底放著駭人的雪光,“這個你不說我也知道,所以用不著你反復提醒!”
沉默半晌,好一會兒,她只是這樣靜靜看著他,什么也不說。過了許久,她仿佛覺得沒有再說話的必要了,轉身往外走去。
外面下著鵝毛大雪,天寒地凍的,她就這樣一頭扎進了夜幕中。
誰知還沒走出多遠,剛要轉過月亮門的時候,手腕驀然被人抓住,她回頭一看,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自己身后,身上衣飾單薄,眼底的神色仿佛碎瓷片一樣格外憂傷。
眾目睽睽之下,他不管不顧自己一國之君的身份,就這樣毫不猶豫地追了出去,身后是一大片侍者唏噓驚嘆的聲音。
“你要去哪里?”他冷著臉問,孤清寂寥,一開口仿佛就要劃傷自己的心肺。
他剛才所有凌厲的氣焰,都不過是想要把她留下,孰料反而惹惱了她,現在她犟著性子貿然前往,只會把事情弄得越來越糟。
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到兩人的身上,泛著微弱如螢的光芒,就此襯著兩人的臉容,無一例外的蒼白,幾乎與雪相同的顏色。
“放手!我要去西海!”她甩手欲走,然而他沒有松開的意思,在雪地里拉拉扯扯的,身形一個趔趄,頓時差點摔倒在地。
“不許去。”在她身形不穩之際,他忽然從背后抱住了她。
“你說什么?”她有些不敢置信,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我說,”幾乎帶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不許去。”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過寒冷的緣故,他的渾身都在難以抑制地顫抖,可是鎖著她的雙手卻是如此用力,任她怎么掙扎也掙脫不開。
“以前我去做該做的事時,你從來都不會阻攔我的!”她驀然哭了,說話的聲音很大。
“所以你不知道,我后來用了七年的時間后悔,用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折磨自己!”
在對方愣神之際,他猛然將她拉轉過身來,用力擁進自己懷里,溫暖而悲傷的聲音:“七年前你以自身為籌碼,戰前求盟之際,我沒有阻撓你的腳步;后來青洛死了,我拋下你去收復山河,導致你孤身一人跳崖而死……好后悔,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當日在斷腸崖邊,得知她死訊的時候,那種痛不欲生的心情,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恨不得在萬軍中身陷死地的是自己;他恨不得被千刀萬剮的是自己;他恨不得跳入萬丈崖下、死無葬身之地的,是自己……
他恨不得翻過天來,悖天逆命,倒轉時間,輪回無數,讓這一切重新開始,讓一切的一切,都由自己一人承擔。
當命運的轉盤再次轉到這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她竟然還想讓他放手,還想讓他再一次品嘗這樣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寧可自私一次,自私到底,自私到死。
“可是你就忍心,看我今后后悔一輩子嗎?”她以為這個擁抱,還是師兄給師妹的,所以毫不慌亂,也沒有任何要拒絕的意思。
這么多年來,她習慣了他給的溫暖,她眷戀著他給的溫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要丟掉。
這樣刻骨銘心的感情,使得她哪怕為人妻之后,對于彼此之間是否變得生疏,這樣的擔憂都不曾有過。
“他對你,就這么重要?”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問道。
這樣的話語里,帶著唯有自身才能明白的傷痛成分,每呼吸一次都感到心痛如窒,繼續低低道:“重要到,你明明知道自己去了無濟于事,只是送死罷了,還是寧可讓自己陪葬,甚至多陪掉幾條命,也要去嗎?”
“別說了,”她不想聽到那樣的話,仿佛預示著不祥,讓她感到莫名心悸,于是斬釘截鐵道,“我絕不能在這個時候拋下他,于情于理,都非去不可。”
“那好吧。”他不自覺地松開了這個擁抱,在原地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遠,就這樣看著那個背影消失在雪地深處,眼底一片煙斜霧橫。
然而,終究沒有再喚她,也沒有追上去,只是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