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河的源頭,在西海埃陵最北方的盡頭,那里有一座被稱為神仙府邸的大胤雪山,每年八九月間,積雪融水,源源不斷地補給著這條沙漠地帶的母親河。
此河好比一根經緯線,將不同世界的點與面就此分割成兩面——
左側是西海最深的一處綠洲,分布著面積狹小的叢林,這片幽暗叢林里土質肥沃,參天古木拔地而起,遮天蔽日。
在草木稀疏的地方,則有牧民驅趕著成群結隊的牛羊,白茫茫的一大片,遠遠望去,仿佛跟天際漂浮的白云已經融為一體。
而右側,卻是千萬年不變的景色,萬丈黃沙如鐵箍般禁錮著這里的生靈,到處人煙稀少,唯有埃陵貴族用于祭祀、朝覲的營壘建筑物,如同無數與夜間星辰對應的白色堡壘,星羅棋布地散落在沙海之間。
天地盡頭,時不時傳來嘹亮的祭神之歌,古老的歌聲在風中漸次揚開,顯得格外蒼涼遙遠。
夜幕降臨之際,湘紀剛巧趕到西海邊界,大胤河畔的河水瀠洄向前,在月下亮得如同一條閃閃發光的束帶。
她在河邊蹲下身,捧起清冽的河水,仔細清洗自己的手跟臉。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大片得得的馬蹄聲,撥開叢林圍追了過來,伴隨著如斯怒吼:“別讓那小子逃了!”
“撲通”一聲水浪破開,一個人疾奔而至,毫不猶豫跳入了深不見底的河中,眨眼間便沉了下去,唯有中箭的衣背上,大量的鮮血溢開在水中,幸運的是被夜色遮住了,一時看不明顯。
湘紀幾乎嚇懵了,猝然急退了幾步,回過神來之際,忽然發現一大群人已經來到了自己身后。這些人一律全副武裝,從盔甲上判斷,是西海九曲六部之人,只是她一時還認不出是哪一部。
“小姑娘,”由于湘紀的樣貌極具欺騙性,看上去就跟個十六七歲嫩得出水的小姑娘似的,為首的一人坐在馬上,還算懂禮地問,“剛才看見有人過來嗎?穿黑衣服的,背后中了一箭……”
此人四十來許,生得濃眉大眼虎背熊腰,偏偏他的態度溫和謙恭,頗為知書達禮的樣子,看上去似乎很好欺負。
這種極大的落差,使得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十分滑稽,好在湘紀現在沒有想笑的心情,回答道:“我剛來此地,什么也不知道。”
對她而言,對方既是九曲六部之人,那自然都是她的敵人,她只想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然后再設法打聽金靖夕的下落。
湘紀的樣子不像說謊,而且她的服飾表明,自己的確不是西海之人。
虎相紳士看上去有些失望,控韁扭轉馬頭之際,一面大聲下令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此賊膽大包天,竟敢行刺左護法大人!弟兄們給我沿著大胤河一路尋下去,不可放過任何一寸地方!翻過這一片叢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老子就不信找不到!”
眼看對方帶兵走了,湘紀暗自松了一口氣,誰知就在這時,忽然又傳來另一個男人的大笑聲:“哈哈!她在說謊!”
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硬生生遏住了先前那人離去的趨勢,也差點把湘紀的魂給嚇出了竅。
月夜之下,過來的同樣是一隊九曲六部之人,只是根據盔甲上的圖徽判斷,這一次竟是級別更高的人。
為首的是個身披銀色軟甲的青年才俊,不但沒有戴著笨重的頭盔,反而玉冠束發,把自己打扮得與眾不同,跟個戰場上的花花公子似的。
更絕的是,此人一言一笑,無不帶著一股子淫蕩天成之氣,仿佛他天生就是為了逛窯子而生的。
“宇文老弟!你來得正好!”先前那個虎相紳士,在馬上拱了拱手,熱情洋溢地招呼道,“莫非宇文老弟知道刺客的下落?”
原來現在來的那個束發青年,竟是九曲六部之中,身為十五宮宮主之首的宇文介,只聽他不懷好意地笑道:“鐵木兄,你果然是又鐵又木呀,見了大好佳人,也不懂得好好憐惜一番就走,抓個刺客抓了一天一夜了,連個鬼影都沒撈到……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男人活到你這種程度,也夠窩囊的了。”
鐵木舟聽了宇文介的話,黑了黑臉,還是擺出個憨厚的笑容道:“宇文老弟,你要是知道刺客逃往哪里去了,就快說吧,甭拿老哥哥我開玩笑了。昨兒個晚上遭到惡賊行刺,左護法大人受傷不淺,盛怒之下差點要了老哥哥的命,這年頭混個差事不容易呀。”
這個鐵木舟年紀一大把了,好不容易混到個一部之長的位置,還是排名最末,身為九曲六部十五宮宮主的他,在哪個方面都要低人一等,走到哪兒受氣挨批到哪兒。
誰讓他這十五宮宮主的前面,還杵著一大堆宮主,從一宮主到十四宮主,那是一個比一個年輕善變,一個比一個詭計多端,一個比一個囂張跋扈,平素耀武揚威慣了,哪個都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好在他已經習慣了忍氣吞聲。
宇文介不以為然,說著風涼話道:“誰讓你防守不力的,重重重圍之下,居然有人膽大包天到潛入三軍行刺護法大人,也難怪他會發這么大的火了。”
頓了頓,“今天有人敢行刺這個,明天指不定就有人敢行刺那個,到時候別說左護法,就連太子殿下的安全都會受到威脅,這事兒看你怎么交代?”
鐵木舟連連點頭稱是,心里卻開始罵起娘來:你小子再啰嗦下去,甭說抓刺客,刺客的毛都挨不到了,我算看出來了,你個陰險小人,原來是故意看我把戲來著!
“不過,”宇文介話鋒一轉,神色忽然一冷,“此事既然已經被我遇上了,那本宮主就大公無私幫你一把。”說話間已經拈弓搭箭,一箭激射,破空如浪,竟是朝著原來的大胤河中某一處射去!
稍頃之后,水面上泛起了腥紅的一大片血花,血浪不斷翻涌。
這一箭表面上看沒什么,但要在貫穿深不可測的急流之后,再射中水底的目標,實非常人能及。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還在原處躲著。”宇文介大笑著,瀟灑流暢地收弓道,“早就聽說仙樂門下有一門比死人還要厲害的閉氣功夫,能在水底呆上七天七夜而不死!今日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了,只不過這點小伎倆,騙得了別人騙不過我!一宮的,還不快把人給我撈上來?!本宮主重重有賞!”
此言一落,立即有一大群人涉水而去,沿著血跡在水中摸索了片刻,忽然歡呼雀躍不已。原來,這幫子竟從水底撈起一個濕淋淋的血人,歡天喜地地活拉硬拽了上來。
那人一襲黑衣,前胸后背共有兩處箭傷,此外其他地方還有好幾處致命傷,看模樣似乎已經奄奄一息。被人扯掉蒙面黑巾之后,他濕漉漉的頭發遮蔽著臉容,加上受傷有損的緣故,月夜下讓人根本看不出形容相貌來。
聽得仙樂門幾個字,湘紀邁開的步子陡然滯住了,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刺客是……她的心底不由得升起縷縷寒意,這種寒意幾乎讓人渾身顫抖:如果連他都變成這樣了,那么是不是說明,身為主帥的那個人,也好不到哪去呢?
她拼命穩定自己的情緒,回身之際不由得暗自打量了一番形勢,之前早有耳聞,宇文介這人不僅貪婪好色、殺人如麻,而且詭變多詐、狡猾多端,更兼箭術一流,百步穿楊,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殊不知,她正在思量對方人品的時候,那宇文介也對她上了心,他之前隔得遠,還沒怎么看清,這下走得近了,才發現對方比他想象中還要秀色可餐。
只道面前這女子一襲白衣勝雪,襯著那副天上有地上無的多嬌容顏,真好比神仙下凡,更兼凝眸如煙似霧,給人一種嬌滴滴的感覺,沒來由地增添了幾分讓男人想犯罪的沖動。
在西海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平日里連個姑娘都很少碰到,更別說見到如斯傾城佳顏。
宇文介越看越喜,手撫著自己的下巴,鳳眸冷凝,炙熱大膽的眼光放肆地投在湘紀身上,仿佛要一眼從她的衣領里看進去。
湘紀本來正在想著如何對付那些家伙,此時驚覺過來,一個男人淫猥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流連,不由得冷哼一聲,急急朝另一邊走了開去。
“喂,別走呀,”孰料,宇文介竟然上前幾步,陡然橫馬攔在她的前頭,恬不知恥地笑道,“小美人這是去哪兒?本宮主送你一程吧?”
“不用了!”湘紀長這么大,從來都是處于那些強勢男人的庇護之下,平日里要是誰敢對她有半點言辭不恭,身邊立即就會有人出來替她撐腰。
想不到師兄他們不在身邊,她竟然淪落到了這種地步,連個浪蕩子也敢欺負她了,她心中驚怒交加,外帶著還很委屈。
由于她這副表情有點泫然欲泣的味道,使得宇文介越加色心大發,不肯善罷甘休地笑道:“既然不用送,那好歹也得讓人一親芳澤呀,本宮主看上的女人,還從來沒有空手而回的呢。”
一聲清響,空氣陡然一凝,一道銀色馬鞭落下,向著湘紀閃電般卷了過去,猝不及防地,已經將她攔腰捆起,順勢一帶,輕而易舉扔到了身前馬背上。
宇文介得意非常,在對方身上胡亂摸了幾把,哈哈大笑道:“小美人你放心,本宮主向來都是很懂憐香惜玉的,不信的話,今兒個晚上就跟我回去試試吧。”
說著趕馬而回,被馬背顛得厲害,湘紀一陣頭暈眼花,免不了破口大罵道:“死淫賊!你快放開我!”好不容易掙出手來,袖中長劍一閃,白喇喇的劍光猛地激揚開來,直削對方頸部咽喉。
“呃……不賴呀。”劍光陡然切過來,宇文介想不到對方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竟是個了不得的好手,倉皇間身形向后一仰,堪堪躲過一擊。
趁著這個機會,湘紀已經躍下了馬,急退出一丈之外,一張小臉氣得蒼白如雪。
“本宮主今天心情好,”宇文介坐正身子,臉上漾開了一個更加淫蕩的笑容,“就陪小美人好好玩玩。”
話未落音,一柄袖里刀已經自他手中閃電般躍出,宇文介飛身下馬之際,一道青光隨之帶了過來。
湘紀大為吃驚,揮劍抵擋之際,怎奈對方詭變迭出,不料這一出手,驚覺過來他只是虛晃一招時,已經太遲了。
刷地一聲,一道銀光一閃,一根亮閃閃的銀針落到了她的白玉頸上。
“小美人,你是我的了。”在湘紀暈倒的瞬間,人已經落入了他的懷里,宇文介淫笑著,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回身放到了馬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等會兒你就知道本宮主的手段了!”宇文介在湘紀身后跨上馬來,當即縱馬揚鞭,一路打著響亮的呼哨,帶著自己黑壓壓的大隊人馬,得意春風地往唐城方向趕了回去。
“年輕人就是性急呀。”鐵木舟注視著一宮主宇文介的背影,汗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