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告訴我,你這么做的原因么?”迷宮的盡頭,天衡一直在靜靜地等著他,他那個抱臂靠墻的姿勢,就好像端木凌是來找他喝茶聊天似的,就連語氣都是輕輕的,靜靜的,“假如在此之前,你沒有與那二十五名神煞對敵,沒有身負重傷的話,你現(xiàn)在要殺我,我不敢說完全沒有勝算?!?/p>
為什么,一個人明明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卻仍舊不忘那個可悲可笑的執(zhí)念?天衡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在支使他這么做。
“我也很想知道為什么,”端木凌的語氣也沉靜下來,少了那絲瘋狂跟絕望,如同午后斜陽輕輕灑落下來,“可惜,世間的事,本就沒有那么多理由可講?!?/p>
他的語氣頓了頓,由于身負數(shù)道重創(chuàng)而血覆滿襟,渾身都在不可抑制地戰(zhàn)栗,蒼白清秀的面上,卻露出了一個純潔美好的淺笑,神情恍惚:“如有來生,我還愿將她守護?!?/p>
“我很佩服你,不過這個游戲,我已經(jīng)沒有興趣再玩下去了?!闭f完這句,天衡兩手閃電般結(jié)印,一個強大凌風的結(jié)界轉(zhuǎn)瞬成形,如千軍萬馬奔騰而至,又如萬箭齊發(fā),周圍巨石紛紛崩塌損毀,這個死亡迷宮的數(shù)道高墻,頃刻間碎為灰飛。
天衡還來不及得意出逃,驀然一瞥,卻見端木凌正一手撫額,低頭冷笑,那個笑容里,包含了無數(shù)轉(zhuǎn)瞬即逝的莫測機鋒。
“你……”僅僅這么一晃神,天衡驚覺,眼前那數(shù)堵破碎的高墻,又重新立了起來,而且,這一次用的,竟然是無色之碑!假如換了其他肉眼凡胎,根本就看不出其中的奧妙來,一旦冒冒失失地撞上去,必然神魂俱滅。
“看出來了?”端木凌仿佛毫不在意,既不動作,且面無表情道,“天衡閣下,要怪就怪你之前太狂了,一點都沒有趁亂逃跑的意思,讓我臨死前找個墊背的,也不錯。”
天衡冷哼一聲,心中賭氣,默然不語。
“還不收起那個結(jié)界?”端木凌淡淡道,“你會后悔的?!?/p>
“留下給你墊背,我才會后悔!”天衡怒極,根本就聽不進端木凌的話,只顧著一味擴大那個強悍的結(jié)界,摧枯拉朽般向四周擴散開來,轉(zhuǎn)瞬間便已將那個巨大迷宮徹底消弭無形。
“嘭”地一聲,拂袖一擊,不料,一股巨大的力量怒潮般反噬回來,宛如萬千利刃齊刷刷割裂長空。
在裂錦般的喧囂中,天衡急退出一丈開外,然而終究來不及。
這一瞬,雪崩般的力量猛然直貫胸肺,立即留下鮮血淋漓的可怖創(chuàng)傷,他身上那一襲斗篷倏然碎裂開來,青絲頓時擊潰,從臉頰兩側(cè)散落下來,露出一張讓世人為之癲狂的絕美容顏。
“沒想到……”天衡抬起頭來的時候,瞬間震住了對面的那個人,他的唇角噙著一縷似笑非笑,“那只有傳說中才存在的禁忌級術(shù)法,你年紀輕輕,竟然已修煉至最高境界?”
就在剛才那一剎,隨著他的結(jié)界擴散,損毀的墻垣越多,無色之碑屏立的空處就越多,死神的腳步就更加迫近一步。
值得一提的是,與之處于同一平臺的天衡,壓根就不會畏懼他所設(shè)的無色之碑,然而,他死也想不到,無色之碑上,竟然還添加了別的血咒!
無形無質(zhì)的碑基四面屏立,每一面都遍布著數(shù)十行血的咒語,歪歪扭扭,字不成字,宛如無數(shù)藤蘿糾結(jié)難解。
在上古禁忌級術(shù)法的書籍里,那是被撕裂的一頁,至今罕見有人練成,就算練成,也極少有人具備施展的機會,因為,下咒的前提是,那種種繁復(fù)糾結(jié)的咒文,必須以二十五個頂尖級術(shù)師的活血寫就。
就算找齊這二十五個倒霉術(shù)師,也不一定有人能同時將其一手除掉,更兼后果駭人聽聞,因而基本上無人敢于施展。
因為,一旦發(fā)動,施咒者必死無疑,且永不超生!
可是,擺在天衡眼前的,就是這么個血之咒語,正好以二十五個神煞者的鮮血譜寫而成,仿佛是一種天意,那樣凌亂恐怖的血光,散發(fā)著覆蓋一切的邪惡氣息。
“……是你?”端木凌在抬頭之際,不經(jīng)意看清對方的模樣,一個遙遠到令人驚懼的名字,陡然從他口中脫出,“青洛!”
“呵……今天我算開眼了?!碧旌鈱λ姆磻?yīng)毫無新鮮感,神色蒼白到了極點,薄薄的唇畔染上一抹帶血的痕跡,莫名冷笑,“你居然不惜淪為魔道,真的發(fā)動了鎮(zhèn)魂血誓……端木凌,你記住,從今往后,你再沒有清高自傲的資本!”
“你會變得,比我還要厭惡那樣的自己……”天衡乖覺無常的語氣,在自己不易察覺的地方,迅速低落了下去。
“……為什么?”端木凌的神色驟然一冷,身形一晃,猝不及防地逼近,手指猛地攥住了對方的衣領(lǐng),憤怒地低吼,“你給老子說清楚,在雪國暗中操盤,殘害忠良,殺戮無數(shù),攪得民不聊生,后又派人藥死昊帝,發(fā)動南北內(nèi)戰(zhàn)爭奪王位,在魘之林伺機殺害師妹的人……那個惡貫滿盈的混賬,為何是你?!”
由于語氣過激,他身上的數(shù)道創(chuàng)口,猛然再度崩開,立即鮮血狂涌,這一次休想自行止住。
“怎么,我跟他真的很像?”天衡摸了摸自己的臉,毫無畏葸地抬頭看著他,邪魅無比地笑了起來,“之前也有很多人認錯,可惜,我不是?!?/p>
他的衣衫被對方攥得變形,如此近在咫尺的距離,簡直能感到那個人的痛心疾首,如液態(tài)金屬般緩緩沉淀。
“你不是他?!本镁玫乇埔?,終于,端木凌下了這么一個定論。
他的手指陡然松了開來,退開一步,唇角重新帶著那抹殘酷不羈的笑意:“就算你真的是他,也是該死……朕還是一樣不會放過你的。”
“是嗎?”天衡的語氣,輕得仿佛能飄起來,“放不放過這種話,在這種自身不保的情況下,好像不該由你口中說出吧……或者說,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頓了頓,低低笑道:“比如……傀儡?”
“這么說,你只是個傀儡?”端木凌幾乎懶得搭腔,驀然哈哈一笑,斜飛入鬢的眉微微一挑,幾乎帶了絲孩子氣,“而朕所下的這個咒語,純粹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白忙活了一場?”
“也不全是,”天衡神秘一笑,語氣莫測地答道,“……至少,全天下只有你,看到了傾天的真面目?!?/p>
話音剛落,他的整個人,竟然在空氣中如冰雪般消融了,轉(zhuǎn)眼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二度見到這般詭異的景象,端木凌的神色仍舊不可抑制地蒼白下來,眼睜睜地看著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此在他眼前冰解消逝,一種莫名盛大的寒意浮上心頭。
“那家伙……真的只是個傀儡?”他驀然低頭,不做聲地笑了一笑,語氣輕如夢囈,帶著不敢置信,喃喃,“天衡竟不存在,只是傾天依樣畫葫蘆,根據(jù)自己的長相隨手造出來的傀儡?”
他靠著最后一堵半損毀的墻,緩緩坐了下來,靜靜地闔上眼簾,神情疲憊倦怠至極。
“真是……”一陣激烈的咳嗽猛然上襲,碎裂的胸肺間腥氣上涌,使得雪皇一連之間吐了好幾口血。
一手掩嘴,指間鮮血淅瀝而下,血色暗紅,夾雜著心肺碎片,儼然已經(jīng)到了這具身體崩潰的極限。
等到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仍舊處于憤憤不平中,語氣譏諷冷漠:“朕居然沒出息到跟一個傀儡較真,拼死拼命斗了十幾年?如今還弄到這種慘絕人寰的地步?……傳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話?!?/p>
“笑話什么?”就在這時,一個微微戲謔的聲音響了起來。
聽到那個聲音的剎那,端木凌的雙肩陡然一顫,震驚而狂喜地抬起眼來,不出所料,他恍惚看到了一個純白色的影子,帶著讓他至死不忘的熟悉稔氣息,緩緩走了過來。
“凌,你怎么受傷了?”她微微俯身,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低頭望著滿身傷痕的他,秀美的蛾眉微蹙,聲音溫暖而又遙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那么努力,連對自己都那么狠,今日所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在這樣的夢魘中,他不可解脫,這是他的符咒。
“湘……湘?!彼斐錾n白料峭的手,顫抖著撫上她的臉,仿佛絲毫感覺不到那僅僅是一個幻象,雪皇對著那個白衣女子,滿腔癡心絕戀,全部化作了微笑如水,“……是你嗎?”
“這么多年來……你可知,我有多愛你?”他的語氣喑啞非常,帶著憂傷的漣漪,瀕死前的笑容不敗。
愛到傾天暗地,倒轉(zhuǎn)命數(shù),愛到誅神殺魔,有死無生,愛到,迷失了自己。
***
雪國紀·云帝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云帝薨。
這一天本是酒神祭的喜慶日子,從此以后,世世代代,被規(guī)定為雪之國殤日。
雪皇逝世之際,留有傳位詔書,將自己的皇位歸還于羽姓家族,只可惜他的繼任者乃是一個庸人,哪怕接手先輩用鮮血打拼而下的承平局面,亦未能做出什么豐功偉績。
為了穩(wěn)定軍心,忠心耿耿的七傷將領(lǐng),將鬼淵盟的勢力徹底清除出局之后,硬生生將雪皇的死訊推遲了將近半年之久,直到翌年四月中旬,方將此事昭告天下。
云帝逝后,葬在微海之界。
下葬的那一天,雪夜行棺,一切都是秘密行事,十萬白騎士一齊向蒼天虔誠祈禱,一同祭獻出自己的鮮血,最終化為了海底石甬,永遠守護他們的主人。
在一口萬年寒玉鑄就的冰棺之內(nèi),安放著那位千古帝君冰冷的軀體,無論他生前有著怎樣戎馬倥傯、縱橫天下的氣概,有著怎樣顯赫一世、輝耀千秋的功名,此刻卻都已靜詭如淵地沉睡著,在時光長河中永不腐爛,保持著千萬年不變地美好。
在那數(shù)十萬米深的浩瀚海底,盛開著無數(shù)絢麗的血色曼陀羅花,層層疊疊,即使用最鋒利的刀戟,千刀萬剮,亦劈斬不開。
有人說,那是云帝英靈幻化出來的絕艷繁花,將千秋萬代地守候著雪國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