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城的夜晚,一如既往的風沙彌漫,行走在街上,根本就睜不開眼睛。
城主大人的豪華府邸里,突然住進來一批天朝貴客,這幫人不但身份顯赫,而且有男有女,更兼火藥味十足,城主大人生怕引火燒身,為了避嫌,連夜卷鋪蓋搬出了自己府里,特悲摧地露宿街頭去了。
此刻的城主府里,從皇城匆匆趕至的滄溟女祭,正對著一名年輕男子大發雷霆:“你以為你是誰?是大街上那些隨便一抓一大把的流氓混混嗎?堂堂的一國之君,身兼天下重任,居然為了個女人要死要活,還是個有夫之婦!舍天下黎民而成就自己的私情,傳出去還不讓人笑死?你不怕丟臉,老娘還要這張臉皮呢!好,你不怕死,你殺了她,再陪她死,很偉大是吧?可惜在我眼里,你做這樣的蠢事,根本就是剛愎自用,感情用事,愚不可及!……”
全天下,只有她一個人,敢當著所有仆從的面,對著太子殿下咆哮怒吼。
“你就那么想死?你有那個權利嗎?別作夢了,這一輩子,你都休想!”滄溟女祭越罵越起勁,罵到后來,差點就要情緒失控,撲上去活生生再掐死寧歌塵一回了。
“女祭,”寧歌塵正坐在案后,微微低頭,專注地擦拭著手中軒轅劍的劍鋒,神情蒼白而寧靜,“干嘛那么情緒激動?”
軒轅劍本是前雪太子的遺物,后來歸于端木凌之手,端木凌又將其轉贈明熙王,如今明熙王落敗,軒轅劍自然輾轉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的衣飾褪下半邊,身旁有一位太醫正在誠惶誠恐地替他換藥,太子的傷勢不輕,且都是傷在致命處,那位太醫本就忙得滿頭大汗,更兼頭一回聽到滄溟女祭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太子,差點沒把魂給嚇飛了。
他是真怕,太子殿下回過神來,覺得顏面盡失,就把他的腦袋給搬下來了。
“殿下……殿下,我的祖宗喲~算微臣求求您了!……別動,您可千萬別隨便亂動哇!這一下傷口又崩開了,不是想要微臣的身家性命嗎?……”太醫緊張得寒毛直豎,一個勁地啰嗦勸誡。
“姓郭的,你敢指揮我?”奈何這位太子爺生性桀驁,壓根沒有體諒他的意思,刷地一聲,冷不防將寶劍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做了一個欲把他腦袋砍下來的威脅動作,薄唇邊勾起一抹邪氣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個純潔而又殘暴的惡魔。
郭太醫嚇得是冷汗涔涔,剛要撲通跪下求饒,膝蓋又被對方用劍鞘抵住了,根本動彈不得。
他心里不禁抓狂:太子殿下今兒是怎么了,哪來的雅興,居然調戲(寧歌塵:……)起百無一趣的大臣來?
“你說,”寧歌塵沒有抬頭,仿佛只是不經意間發問,漫不經心的語氣,“我為什么就是死不了呢?”
“那么多人盼著我死,”他的語氣低落了下去,唯余無盡的傷感,喃喃,“我為什么,偏偏就是死不了?”
“微、微臣……”太醫還當他是問自己的話,口頭禪當即冒了出來,順溜得很,“微臣該死!”
太醫的雙手一顫,綁繃帶的時候猛然下了狠力,等到他醒神的時候,看到太子殿下已經痛得皺起了眉,眉心那個火焰的印記越發邪魅異常,襯托得他蒼白而清峻的臉容,如神一般凜冽,太醫的雙膝已經瑟瑟發抖。
“沒你的事了,出去吧?!睂幐鑹m揮了揮手,將自己的手下一并屏退。
聽到太子這聲吩咐,太醫泣涕漣漣,忙不迭退出了那個魔窟。
四周闃靜無人,滄溟女祭沉默良久,方用顫抖的聲音問道:“痛苦嗎?塵?!?/p>
“嗯?!彼p輕嗯了一聲,再無多余的語言。
“可是……”女祭走了過來,俯下身,從一側靜靜地攬著他的肩,淚水滾滾而下,“這樣的痛苦,我真怕……還只是個開頭呢。”
“沒事?!彼淅湟恍Γ皩ξ叶?,什么樣的結果,都是一樣的?!?/p>
對他聞言,所謂的未來是無趣的,他不稀罕那樣虛無縹緲的東西。
唯有眼前,才是真正值得把握的。
難言的沉默間,他忽然問道:“女祭,你還是不敢看我的將來嗎?”
滄溟黑了黑臉:“誰說本宮不敢看?”
“那你是看不出?”寧歌塵笑了,戲謔的口吻,“都說在面對自己所愛之人時,是占卜不出什么來的,也許,女祭也是這樣吧?”
“我呸!”滄溟女祭一張老臉都羞得五顏六色了,“老娘一把年紀了,你也敢占便宜!”
可是,她的心里卻是甜蜜的。不錯,她看著這個人長大,為他,她付出的比自己所能想象的還要多,她愛他,甚至比他的生母素湮還要深。
她平素在宮里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琢磨一個人的命運,當初也曾勸誡過金惠帝,千萬不要寵幸舞姬,結果,金惠帝不聽勸誡,色迷心竅,終究還是沒能逃過一劫,二十幾年前就坑在素湮手里,這才有寧歌塵這么個遺落民間的皇裔。
滄溟女祭看人一向很準,可偏偏在對待寧歌塵的命運上,她永遠沒法研透其中的機鋒。
似乎……這個人的星象流程,已經不在她的能力范圍之內。
尤其是這一次重傷垂死,使得破軍星象完全脫出了軌道流程,從此以后,任何人休想左右他的來去。
千古罕見之暴君……她忽然想起那個預言,然后開始無比地擔心這一點。
那個人的命讖,是如此糾纏難解,以至于她這樣的神格人員,居然束手無力。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一行人,這個朝代,被命運的洪流吞沒。
在此之前,寧歌塵震斷湘紀的心脈之后,又對自己下了重手,可是奇怪的是,他居然只是睡了一覺,醒來之后,還是活得好好的。
唯有眉心之際,那個一直若有若現的烈焰痕跡,徹底地清晰顯現了出來,散發著純黑色的邪惡光芒。
那個印記,仿佛紅蓮烈火在他胸肺間不斷翻滾燃燒,實在讓他痛苦難耐,抬手死死地壓在那里,想要鎮住什么邪魔,偏偏,越是逃避越是緊逼。
“這……”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拼命咬牙,在侍女紫曉遞過手絹的時候,一把塞進自己嘴里,拼命咬住,死也不肯讓自己發出一星半點的聲音來。
這意味著什么,連死亡都是一種奢侈嗎?
他的人生,難道就注定,永生永世,要一直這么孤寂下去?
吐出來的時候,白色手絹洇染成了殷紅,紫曉用盤子接過那塊血絹,背過身的時候,禁不住淚水漣漣。
為什么?其實,紫曉很想這么問問他,為什么要把自己折磨得如斯不堪?盡管對她而言,這樣深情曖昧的問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可她就是耐不住地想要問問。
太子殿下,不久就是歌塵陛下,天下女子何其之多,試問,何苦為了一個對自己恨入骨髓的女人,而反復糟蹋著自己的人生?
寧歌塵不懂自己身邊的這些女人,都在巴巴地等著他的青睞,她們都是一心一意等他愛他的人。
大概,人生就好像一場戲吧,有人歡喜有人愁,曲終人散之際,能留在記憶里的,究竟還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