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寧歌塵跟湘紀的腳步遠去，夢之宮的大殿內重新陷入了百年孤寂，就在這樣深沉的闃靜之中，忽然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呵欠聲，悠遠嘆息不絕——

“上逾百年的等待，無怨無悔的禁錮，咱倆的有緣人，今晚都要到齊了……”

假如此時有人在場的話，只怕會嚇得背過氣去，因為誰也想不到，說話的竟是神龕旁一座水色眼眸的石獅子！那座高大的石獅面無表情，與尋常無異，但是眼珠轉了一轉，卻放出了萬丈的神韻跟異彩。

“雪尊老鬼，你文縐縐地謅個屁啊！”金色眼眸的石獅子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在原地抖了抖龐大的身軀，撅著屁股轉悠一圈，硬邦邦的石軀竟然結結實實地坐下了。

被稱作“雪尊”的那座石獅子咆哮一聲，忽然凌空躍起，疾風般掠到高達數十丈的天花板上，猛地撲下一束鮮艷欲滴的果子來。

雪尊攬著那串飽滿的珍果，背著身子坐在一邊，津津有味地自個兒享用起來。

“你這該死的酒鬼醉鬼老色鬼！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以往逢年過節有了好吃的，你躲得比誰都快！想當年老子在青雀第一家酒樓里大擺筵席歡慶三天三夜時，可沒有落下你的份！一律好酒好菜伺候的你，現在你個白眼狼抓了把琵琶果你都舍不得分一杯羹出來啦？！你活活氣死我了你……”金眸獅子想到往昔就火冒三丈，一股腦兒地倒著臟水，時不時捶胸頓足，整座夢之宮都在森林之王的怒吼下搖搖欲墜。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個獅頭豬腦！”雪尊冷不防撲上去狠狠地扇了對方一巴掌，獅尾掃過，正在喋喋不休地謾罵著的金眸獅子，忽然在原地陀螺一般打了幾個轉，漂亮的眼眸立即變成了暈乎的蚊香狀。

“你這個殺千刀的老畜生，你夠狠?。　苯痦{子嚎啕大哭，“想當年老子天下無敵，連那些個皇帝老兒見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稱一聲‘金尊爺爺’，你個不知好歹的混賬東西，這一百年來你數過沒有，你總共打了爺爺多少記耳光了？！幸虧爺爺都給記在本子上了，這筆賬非得找你的徒子徒孫算不可！……”

……假如有人知道，百年前那兩位叱咤風云的仙樂門老祖，竟然化作了水底洞府的兩座石獅子，不知該作何想。

仙樂門的后裔，分化為雪尊跟金尊，長久以來相互斗得頭破血流，可以說是很好地繼承了先人的遺志。

“唉，金尊老鬼，你別哭了?！毖┳饟u頭擺尾地蹭過去，挨著金尊坐下來，幽幽地勸道，“你的眼淚已經沒有多少了吧，再哭下去會干涸而死的。咱倆相依為命地寂寞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著有緣人找到了夢之宮，接下來不知道有多少趣事等著瞧呢，你要是死了多劃不來呀?！?/p>

金尊甩了他一尾巴，噙著淚眼大聲嚷道：“以后可不許再欺負我！”

兩座石獅子就這樣肩并肩地坐在高高的門檻上，開始旁若無人地談天說地——

雪尊呵欠連天道：“剛剛進去的那一男一女，貌似今生緣分不淺哪……”

“那還用說！”金尊氣呼呼道，“你不知道姓寧的那小子看雪尊一脈的女娃兒用的是啥眼光，嘖嘖嘖我都不好意思說……可惜可惜，他們倆有著深仇大恨，只怕是孽緣一段??！”

“仇恨個屁！”雪尊板著臉道，“咱倆百年前還不是水火不容的一對死對頭，每次遇見都得血肉橫飛地廝打一陣，現在呢，還不是手拉手坐在一起看山光水色？”

金尊做嘔吐狀：“別說得那么惡心好不好？我跟你可是清清白白的，你有斷臂之好龍陽之癖，我可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話未說完，雪尊照例一個兇神惡煞的巴掌扇過來，將其狠狠扇倒在地，金尊又是一陣天崩地裂的號哭。

“唉，金尊老鬼，”雪尊唉聲嘆氣道，“說起來都是咱倆做的孽，好端端的不去享受美妙的人生，非得斗得死去活來的，這下可好，兩邊都家破人亡了。想想百年前為了爭奪傾天寶藏的那場死戰，我這心中著實有愧??！我、我對不起自己的那班兄弟啊！”

想到那樣血腥的歲月，一貫冷肅的雪尊，竟然抱頭哀慟地哭了起來。

“事情都已經過去那么久了，你還想它作甚？”金尊一改那副頑童性子，一本正經地安慰道，“弟兄們在天有靈，就該知道事情的真相，并非全部都是你我二人的錯——的確，最開始是咱倆鬼迷心竅，決心要讓仙樂門成為大陸上第一門派，竭盡心力地尋求重寶，到了這方水底鬼蜮，就在離成功僅距一步之遙時，誰知道……”

兩人又是一番仰天長嘆。雪尊側耳聽了好一陣，岸上的刀兵聲早已平息。

他遙遙地望著外界的水域，深沉的湖水宛如凝碧石，倒映著天上一輪冷月，隨著潮水拖出虛幻的影子。

“哎呀老鬼！大事不妙！”金尊忽然在自己的腦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用力之大，石獅腦袋竟然迸裂出了一道縫，“咱倆在傾天劫中聯手放出的那個魔物，近百年來在人間大肆作惡，實在禍害無窮?。∮绕涫墙鼛资陙恚⒘艘粋€名叫鬼淵盟的血腥組織，威逼王室，殘害忠良，挑起戰火，唯恐天下不亂?！?/p>

“可是，你我二人曾經立誓再也不會邁出這方水府一步，心甘情愿禁錮在此，生生世世為那些枉死的弟兄守靈，否則就要天打五雷轟，一出殿門只怕那副石獅子的軀體就難保了，這可如何是好？”

雪尊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氣道：“找個傳人，把這畢生功力都給了那些小崽子，讓他們給咱賣命。”

金尊聞言，一拍大腿，腿上立即又裂開了兩道縫。老鬼欣喜若狂道：“這主意好！依我看寧歌塵那小子就不錯，看著順眼，根底子強，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而且以前還是我仙樂門金尊一脈的呢！說什么跟我仙樂門斷絕一切聯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以為他學會了后羿之箭就了不起啦？他不知道的本領還多著呢！鼠目寸光的家伙，爺爺想起就來氣……”

“他不行。”雪尊瞅了瞅對方身上的幾道黑色裂縫，慢悠悠地解釋，“那小子來路不明，正邪難辨，不是我們所能掌握得了的——事實上從他踏進夢之宮的那一刻開始，我便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他，令人吃驚的是，想不到以我生前生后加起來兩百余年的功力，竟然完全看不懂他……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你我怎能將匡扶濟世的大任寄托于這樣一個人身上？”

金尊也沉默下來，良久之后，探口風似的問：“那女娃兒是不是也不行?。坎蝗荒阍缇蛣邮至恕ば钦彰?，她真的是傾天魔的傳人么？”

“那個女孩的命運，實在太難解了——”雪尊垂下眼瞼，世人眼中古老神祇一般的人物，忽然感到無盡的疲憊，沉沉嘆了口氣，“看來有些事情，即便如你我這般勘天輿地，恐怕窮其一生，也是無法參透其中機鋒的?！?/p>

“有了！”金尊忽然又一拍大腿，喜不自勝道，“既是仙樂門傳人，又是心術端正之輩，外頭不是還跑著一個么？”

在對方莫名驚詫的目光中，老鬼洋洋得意地捋著胡須，笑得見眉不見眼道：“可不就是當今雪國祭司嘛！端木凌那小子不錯，是挺不錯的——”

只聽“咔嚓”一聲，石獅子腿突然齊根而斷，老鬼頓時皺起了眉頭，“哎喲這石頭腿整得——”趕忙自己動手接上殘廢的腿，再不動聲色地把腦門上的裂縫撫平。

“有人來了！”雪尊的話一落，兩座石獅子立即閃電般回歸原位，大殿內的情景恢復了正常，仿佛佇立在天后神龕兩側的，依舊是一對威風凜凜卻又毫無生氣的石獅子。

稍頃之后，端木凌大步流星走了進來，身后跟著雪國七傷中的五傷，黑衣女梁墨看似傷得不輕，手腳俱被曳地的鐵鏈牢牢銬著，不情不愿地牽扯著進了夢之宮的大殿。

“果然是別有洞天。”端木凌抬頭看了看神龕之上略微剝蝕的金漆字跡，淡淡道，“鬼淵盟主不愧為驚世之才，如果不是梁姑娘的功勞，誰能想到在戰火中毀損百年的承鈞山莊，一處無人看顧的廢棄湖泊底下，會有這樣一幢鬼斧神工的建筑呢？”

“哼，端木凌，你不要太得意了，如果不是我輕敵的話，你根本就贏不了我！”梁墨忿忿不已道，“你即便是到了這方水府，也找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來！”

端木凌毫不介意地微微笑道：“那就試試看吧。”

他越是這樣油鹽不進，梁墨就越是肺都要氣炸了。她一路上牢騷不斷，謾罵不已，那家伙就跟沒聽見一樣，任她說得口干舌燥，他不怒不惱，心平氣和。

“說起來你還真是大度啊，放著英雄救美的事不做，給了寧歌塵這個一親芳澤的好機會，卻揪著我這個犯人不放，一心一意地尋起寶來?！绷耗娏R不動端木凌，就冷言冷語地在一邊諷刺起來，“我實在想知道，在端木大人的心里，究竟是江山重要還是美人更重要呢？——怕只怕，到頭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p>

她說自己是“犯人”，不是沒有根據的，這個時代各諸侯國對所有鬼淵盟人都下了海捕文書，尤其在雪國跟金曌境內，由于鬼淵盟作惡更甚，受到的打擊也就更加嚴厲?；旧戏彩侨牍頊Y盟者，皆可入獄判刑，秋后問斬。

“你的話太多了。”正在俯身檢查石獅子的端木凌，聽到她的這番話忽然直起身來，冷冷的一眼看向喋喋不休的梁墨。然后朝自己的手下打了個手勢，梁墨的嘴立即被一團麻布給堵住了，氣得她一張臉陣青陣白。

***

端木凌一行人也消失在甬道盡頭，大殿之內，兩座石獅子又開始了詭異的對話——

金尊火爆地掄著拳頭道：“老鬼！剛才大好的機會，你怎么不趁機把自己的無上神功傳給那小子？！以后還想等到這樣好的契機可就難得了！”

雪尊翻了個天大的白眼道：“在這水底地府，那就是咱爺倆的天下，你還怕他跑了不成？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暫且按兵不動，先試試那小子究竟有沒有那個能力再說。”

金尊發出了恍然大悟的聲音，想起一事，頓時又有些心急火燎道：“老鬼老鬼！假如寧歌塵那邊遇到了生死界碑，咱要不要施以援手？”

“哼?！毖┳鹄湫σ宦?，“那是別人的事，你少插手。”他慢慢闔上了眼睛，泛著白石光澤的眼皮沉沉耷拉著，許久許久不曾言語，似乎陷入了久遠的沉睡之中。

“這個殺千刀的，竟然封閉了自己的五蘊六識?！苯鹱鸬攘嗽S久等不到對方答話，眼睛滴溜一轉，頓時明白過來，臉上陰云密布，“還真是個偏心的老鬼啊，認準了端木凌那小子，就靈魂出竅急忙忙去找對方了，也不管寧歌塵的死活，須知生死界碑，那可是一大劫啊……”

想到什么，老鬼復又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道：“不行不行，我跟他斗了幾百年，這一次決不能落了下風，他找端木凌作傳人，我就找寧歌塵得了，非得把老鬼比下去不可！”想到這里，仿佛已經看到了寧歌塵打敗端木凌的光明未來，金尊老鬼暢懷地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