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場夢,卻醒不過來。湘紀依稀記得,衍歷十二年的那個大雪天,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覆蓋了雪國城郭的每一條街道,銀裝素裹。清晨的薄霧浸染了鬢發,在看著別人的時候,得費力抬起濕漉漉的眼睫毛。
“青洛師兄,我要跟你一起去!”十六歲呵,那時候湘紀的臉上是不諳世事的單純,以為有夢想就是一切,絲毫不曾想過,在實現夢想的過程中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她一路打馬追到冰玄門,橫鞭攔在青洛一行人的前面,由于跑得太急,尚且有些氣息未定,滿面不平之色,“父王他憑什么瞧不起一個女流之輩,古往今來,巾幗英雄多了去了!”
青洛坐于高頭大馬上,看著她淡淡道:“把仙樂門的十四劍訣從頭到尾背一遍。”
湘紀聞言大喜,那一篇篇劍訣都是兩位師兄手把手教給她的,湘紀學得很認真,自然記得一清二楚。見青洛這么說,明顯是想要考驗自己,豈能不抓住這轉圜之機?
她笑的時候櫻桃小嘴微微張開,露出前排幾顆雪白的小牙齒,顯出純真少女的自然跟妖嬈。
“我不止背得出,還會舞劍哦。”她說罷,躍馬下地,在雪地里神采飛揚地執劍起舞。
她天賦極高,修習不過兩年,卻已盡數掌握了仙樂門的劍技精髓,一招一式靈動自如,如同回風舞雪,如聚如怒。颯颯清音時斷時續,雪白的長裙翻飛出鮮艷的里子,宛如燃燒的火焰。
人海茫茫,她抬頭之際只看到青洛一個人在對她笑,而她自己的一顰一笑,仿佛也只獨獨為他一人。
“這些你都學會了,可是還有許多東西,是你所不知道的呢。”青洛苦笑著暗想,“那些事,我統統都不想讓你知道,不然你就會變得跟我一樣不可理喻了,我要你開開心心的一輩子。”
待到劍也舞了,青洛仍然沒有開口答應,湘紀在那一刻看到他的目光里閃過一抹淡淡的嘲諷,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她。
她忽然感到莫名的刺痛,沒來由地,她覺得此刻的青洛與往昔不同,他的身上真的是背負了太多無法令人理解的東西。
青洛被湘紀攔在馬上,正左右為難時,端木凌快馬輕裘一路飛奔過來,經過湘紀身邊時,一把將她擄了上來,在馬背上扶正,爽快地笑道:“師妹你可要坐穩了,青洛師兄不理你,凌師兄這就帶你去相親,說不定真能從戰場上給你撿個如意郎君回來!嘿,你還別說,金曌國可是盛產美男的地方啊……”
“我呸!死不正經!”湘紀假意惡狠狠地擰了他一把,其實她用力很輕,只是裝裝樣子,可是端木凌那小子卻故意作出痛得齜牙咧嘴的樣子,藉此博得周圍的同情心,還笑呵呵地罵著湘紀“女人惱羞成怒真可怕”“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青洛在他們的身后,聽著他二人打打鬧鬧的歡聲笑語,望著他們共騎遠去的瀟灑背影。馬蹄踏雪如同飛浪,湘紀的長發如瀑四方,白色裙褶宛如盛開的雪蓮,輕巧劃過他的眼簾,映下一道明晃晃的傷痕。
真的……很美呢。很般配。青洛忽然幽幽地笑了,笑的同時有淚水慢慢溢出了眼角,無聲無息地滑落在空中。
這一幕,原本天知地知,可是,就在距離青洛不遠處的一輛馬車里,靜靜坐著一位身著鸞鳳彩衣的少女,珍珠面目低垂,正是那未來的太子妃魏煙雨。此行她正好要去滂沱古城省親,與西征軍同路而行,西征軍一行便順道擔任了護花使者的職責。
魏煙雨癡癡地望著青洛,順著青洛的目光,看到他所追隨的另一個身影,一切的一切都顯得如此遙不可及。身為女子又一向心思玲瓏,見此一幕自是心細如塵,況且旁觀者清,她恍惚明白了什么,頓時整顆芳心如墜冰窟。
當初那幾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路上嬉笑怒罵,仿佛是應邀去赴一場冰火交接的盛宴。盡管雪君為了壓制青洛,臨時決定由端木凌掛帥,青洛雖為太子,西征途中卻并無實權,一切都得聽從端木凌號令,這點小波折卻并沒有影響大家的心情。
這便是一個人的可悲之處啊,明明有很多東西應該要徹底拋棄,卻又遲遲不肯,直到某一天,就像那種不知好歹的蝜蝂小蟲一樣,遲早被不堪重負的東西活活壓死。
無數雪片般的記憶回旋起來,場景忽然變幻成了滂沱古城的遺跡——
凌拉著她的手在街上奔跑的時候,身后黃昏的落日砸碎了一樣,緩緩沉淀下暮色;
凌帶著她走過滂沱古城的每一寸土地,青石板的路踩上去總是磕磕嗒嗒,在清脆作響的喧嘩鬧市,在寂寥無人的如煙深巷,在先帝為雪妃娘娘修筑的滄桑紅樓;
凌教給她騁馬騎射、雪地捕獵、陪她學著姜太公般悠閑自在地垂釣寒江邊,有時候興趣盎然地說著話,天南海北地交談,有時候凌卻獨自躺在青石上睡大頭覺……凌,全是凌!青洛呢?!
她看到了——火!紅蓮一般的烈焰,又開始翻滾在眼前,宛如無數不長眼睛的刀戟,在她的身體里小心翼翼地切割著。
不會死,但是很痛,一點一點地痛入骨髓。
當時兩軍對峙,奇怪的是金曌打著寧歌塵的幌子,可是卻并非真由其主事。說到底,那時候寧歌塵不過初出茅廬,所有的大權還是盡皆落于左丞相龔培之手。
而寧歌塵,只是龔培的一件鋒利武器而已,作為龔培曾經悉心培養出的幕僚之一,總是處處受其掣肘。一旦妄動,就會毫無余地遭到殘忍的打擊和報復。
這樣的寧歌塵,帶著后羿之箭,輕而易舉便能毀滅整座城池的寧歌塵……那凌空呼嘯的一箭,如星殞日沉,以不可遏當的趨勢射穿了厚達數十丈的郾城城門!
——郾城作為雪國北方軍事重鎮的最后一道屏障,再失此城,雪國人將無處容身。
由左丞相坐鎮、寧歌塵為先鋒的攻城戰,已經持續了三個月以上,這是他們東略途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議的阻礙,雙方你攻我守,僵持日久。
但是隨著寧歌塵那一劍,一切都玩完了。
昔日繁華不可一世的街道,喧囂熱鬧的人群,似乎僅僅存在過那個荒唐之極的夢境里,呈現在眼前的只有直沖九霄的煙塵,宛如天宮失火。
人們在奔走呼嚎,嘶喊哭泣,一派末日景象。
那場大火整整燃燒了七天七夜,郾城化為了灰燼,滿目瘡痍。
“我去殺了他!”那時候,在青洛的心中只有這樣一個信念:殺了寧歌塵那個劊子手!
后來呢,似乎就沒有后來了。青洛還來不及實施自己的暗殺計劃,一場突如其來的叛亂徹底擾亂了星象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