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王府,密室內深層的帷幕之后,傳來低沉壓抑的咳嗽聲,時不時伴隨著一兩聲常人難以想象的低呼。
那是一個人身心皆遭到極致折磨的自然反應,可是聲音的主人卻偏偏想用最后的神智把那種巨大的痛楚壓制下去,所以就形成了那種模糊嗚咽般的吶喊。
聽到那樣的低呼聲,隔著幾重厚重的門,外圍的煙水寒臉色越來越蒼白。是啊……這樣的痛苦,他看著他忍受了十幾年這樣慘無人道的痛苦和摧殘,可是卻找不到可以助他解脫的辦法,更不用說去找那個始作俑者。
“公子怎么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周士煌也是大驚失色,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震驚跟顫抖。
為什么,自從金靖夕從藍一樓里回來之后,就把自己獨自關在密室里,除了府中那名資歷高深的老醫師之外誰也不肯接見,甚至連貼身保鏢的霍布田都被屏退了?他究竟想隱瞞什么?
“怎么回事?”煙水寒以手掩面,發出了低低的笑聲,瘦峭的肩膀輕輕抖動,似乎再也忍不住內心里那種疲憊跟譏誚。
“大師兄,在你眼里,公子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忽然問出了這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霍地抬起頭來,目光凜凜地注視著周士煌,神色出奇認真,貌似對那個答案很是期待。
雖然相識的時間不過短短幾日,可是周士煌閱歷艱深,辨人識人的眼光是如此精準老道,根據金靖夕的一言一行判斷他的為人,再綜合以前聽到的有關金靖夕的一些事跡,自然已將金靖夕的脾氣跟秉性摸透了幾分。
只是……要想真正看透一個人,又是何其艱難?
“聰明睿智,冷靜自持,胸懷天下,禮賢下士……”
“這些屁話你就別說了!”煙水寒一拳捶在側面的墻上,低聲用粗暴的話語打斷了他,“我問的是,你不覺得他的‘弱點’太明顯了嗎?”
“呃……”周士煌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煙水寒已經不待他回答,閉上眼睛輕聲說了一句,“他今日所受的苦,都是為了一個女人。”
“你聽,你聽,這樣非人的待遇,凌遲處死也不過如此了……”在對方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煙水寒微微側耳,聽得里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嘶叫,眸唇角彎起莫測的笑意。
“在藍一樓里,那個女人用秘術傳來了一封求救信,然后他就不顧一切地想要發兵救援,據說是雪國太子祠在交兵中起火了吧,是想要他去飛蛾撲火么?”
語氣一頓,更是難以捉摸的諷刺,輕嘲露骨,“七年前,為了幫她救起自己的情郎,為了成人之美,他跟鬼淵盟主達成了一個百倍損己的協議,我也不知道那個協議的內容到底是什么……”
“你說什么?!”周士煌頓時宛如被閃電劈中,渾身一震,脫口而出:“鬼淵盟?!”這三個字,無論放在哪里,無疑都具有同樣的殺傷力。
從創立之際開始,鬼淵盟的手上就背負了太多無法洗刷的血債,買兇殺人,懲治違背盟中意愿之人,威脅各諸侯國王室,盤踞錢財勢力……
雖然一直以來不乏妄想將其連根拔起之人,然而鬼淵盟據點神秘,殺手凌厲,光是其中嗜血鬼童一項就足以威震四方。
而且據說,鬼童不過是地煞,地煞跟天煞根本就不在一個級別上,基本上屬于最低級的一等。
這中間隔著多少絕頂殺手,無人可知,最可怕的是,還沒有人見過天煞是什么樣子,因為這世上的那些所謂的強者,無論是“獨孤求敗”還是“東方不敗”,往往用地煞或者中間級別的解決即可,都還輪不到鬼淵盟出動天煞。
“沒錯。”煙水寒的面色不禁帶著深深的厭惡,勾起了內心些許無奈慘然的意緒,“鬼淵盟主……那家伙,就好比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又怎么會讓自己吃虧呢?”
“從那以后,他的身體就不僅僅是虛弱那么簡單了,每隔一段時間——有時候是一個月,有時候更短些,十幾二十天的都有,現在更是毫無規律可言,才過去五天便又全面爆發了……我無法體會他現在的心情,這么些年來,他從來都不讓外人看到那樣狼狽的自己,說實話——我也不敢看。”
“你所說的那個女人……”周士煌心中的震撼不可言喻,臉色青白,“我只知道公子學成歸來之后,一心一意撲在建樹上,怎么可能……什么時候冒出個女人來了?”
“呵……他是一心一意撲在建樹上,可他是個人,不是神!”煙水寒聲音陡然尖銳起來,有些刺人,說完后忽的冷笑,露出細白晶瑩的牙齒,低聲切切,“你忘了嗎?我們藍一樓里可多的是女人。”
“他讓其他所有女人的夢想落空,那么,就總有一個,毫不留情地折磨他,遲早要了他的命。”
“那人是誰?”周士煌眼底冒起滋滋的殺氣。
煙水寒抿了抿嘴,還不待回答,這時門外忽然闖進來一個著藍衫的女孩,莫名驚惶的聲音傳了過來:“寒哥哥,公子他怎么啦?我好幾天都沒看到他人了,他沒事吧?”
來人正是金靖夕從藍一樓帶回來的藍緲。
經過幾天的調養,藍緲已經恢復了原先的氣色,舉止談吐都活潑生動起來,帶著書卷氣的蒼白臉上宛如抹了淡淡的胭脂,大大的眼睛里流轉著少女靈動的光輝,襯著一頭烏黑濃密而又略帶蜷曲的長發,甚是可愛迷人。
煙水寒皺著眉看向不懂規矩的藍緲,冷冷道:“出去。以后只許待在蘭苑,你要是還敢過來這邊的話,我就把你送到青州你姑姑家,并且以后都不許再回來了。”
“你?!”知道對方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藍緲氣得直跺腳,眼淚都要奪眶而出,“人家只是擔心公子的安危啊,沒見過你這么不講理的,看看怎么了……”
然而,煙水寒仿佛已經魂脫出竅,壓根沒有聽見她的埋怨聲。
他側耳一聽,密室里忽然靜得如同一潭死水,沒有了那種撕心裂肺的模糊叫喊,氣氛反而古怪得緊,由內而外彌漫著一種跟死亡掛鉤的頹敗沉悶。
……難道?!他的臉色越發冰寒,人已經一個箭步搶出,再不顧金靖夕事先讓他在外等候的囑咐,風也似的掠了進去,留在呆愣在地的藍緲跟神色莫測的周士煌。
***
屋內很是寬敞,擺設也很是簡單大氣,地板是用上好的金絲楠木拼接而成,紋絲無縫。整個室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在這種頗為好聞的藥香中,只覺讓人感到放松疏懶,然而無風自涌,空氣中卻又隱隱傳來一兩絲銳利的血腥味。
室內正中心,雪檀木的桌上擺放著一套古樸的秘色茶具,旁邊時一副沒有下完的棋局,對弈的勝負已經分明,黑白棋子間依稀散落著殷紅的血點,宛如絕美凄清的桃花瓣。
更加令人驚駭的是,雪白的四壁上全是刀劍縱橫的痕跡,似乎曾幾何時,這間室內經歷了一場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打斗,壁上劍痕深刻凌亂,張牙舞爪,覆蓋了整整四面墻壁。
伴隨著這凌厲創痕在歲月中沉淀的,還有無數隱約可見的血跡,盡管已經干涸如墨,可是卻依舊灼人眼眸。
巨大的屏風之后,一張墨檀色長榻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年輕人,蒼白瘦削,額角跟唇畔洇開血絲,無力地闔著眼睛,整個人就好像一束即將枯萎的花。
他潔白的衣飾全被鮮血浸染了,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手腳俱銬在床沿一角,而且銬著他的不是一般的鐵鏈,而是經淬煉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精鐵打磨而成,看上去似乎厚度要薄一些,重量也要輕一些,可是卻更加牢不可破。
那些鐵鏈就這樣緊緊地銬著他的四肢百骸,仿佛將其活活釘死在某個虛空里。
“這、這是什么?!”煙水寒只須一眼,就疾風般撲上去攥著其中一根鐵鏈,渾身顫抖。
“煙公子!”老醫師徐瑞星悚然變色,嚇得頭發胡須通通倒豎了起來,怒喝一聲,“快放手!你這樣會要了他的命!”
由于他的牽動,使得鐵鏈繃得更緊,榻上之人忽然發出了一聲低不可聞的低呼。就在這時,仿佛啟動了一個放血的閘門,不斷地有鮮血從切破的血脈處涌出,沿著鐵鏈倒流向四周,淅淅瀝瀝地灑落下來。
煙水寒大驚放手,倒退一步,面色慘白,仿佛無法呼吸。
“徐瑞星。”他忽然回過神來,一把抓住那個白發蒼蒼的老醫師,攥著對方的衣領一把拖近,手指用力到骨節發青,“沒用的老家伙,這到底是怎么搞的?今天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說法,我就把你的血也一點一滴地放干,讓你嘗嘗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不信的話你盡管試試。”
徐瑞星幾十年來一直都是明熙王府里的私屬醫師,由于醫術高明而受到兩代明熙王的賞識,平素養尊處優慣了,從來沒有見過誰像此刻的煙水寒一樣,用那樣血腥凌厲的眼神看自己,不禁嚇得一哆嗦,整張臉都垮了下來。
“你看……你自己看!”徐瑞星跌跌撞撞地撲倒在榻沿邊,一把揭開金靖夕染血的寬大外袍,赫然躍入眼簾的是一幕更加令人不敢置信的畫面——
只見他全身上下遍布著成千上萬的大小傷口,每一處都深可見骨,每一處都鑲嵌著一片薄如冰凌的東西,像是青花瓷的清脆碎片,一片片綻開在骨節里,像凍結的幽藍霜花。
饒是身經百戰的煙水寒,見此情景都不禁眼眶一熱,手指在袍袖間攥出血來。
“那一晚,他到底還是背著我們出去了,不管不顧自己的孱弱病體,結果遇到了鬼淵盟的天煞,造成力竭而崩了……是不是,是不是?!”這一刻,仿佛憤怒已極,他居然仰頭大笑起來,身上洋溢著一種絕殺的森然氣息。
可、可是……為什么會流淚呢?為了那個該死的家伙,為了他的莽撞沖動而流淚,真是太沒出息了。
他拼命忍住,用笑來掩飾住自己的難堪。
老醫師顫抖著手指替他重新遮蔽那種慘不忍睹的傷勢,忍不住沉沉嘆了口氣道:“幸虧不止他一個人,否則就回不來了……公子之前對我說,還有兩個突然出現的少年助了他一臂之力。”
“那兩人年紀雖輕卻不可小覷,一人著紅袍,一人著藍袍,無論是輕功還是武藝都很精湛,看路數頗像雪國‘七傷’中的人物……說不準是端木凌派去的,此番倒是幫了公子一個大忙,三人聯手方壓制住了那名天煞。”
“只可惜,最后卻還是被那個鬼東西逃掉了。”徐瑞星捋著自己的胡須,憂慮重重,“這是鬼淵盟第一次派出天煞啊……”
想到金靖夕回府之際那般灰敗的神色,如果就連他都一戰而竭,落得這樣重傷垂死的地步,一葉知秋,可想而知那個天煞的恐怖程度,其他人要怎么去抵御那般接近地獄使者的組織殺傷力?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在內心反復翻騰著,像天煞這樣的厲害角色,鬼淵盟里究竟還有多少呢?
“在那種情況下,他竟然還敢……一個人去截殺天煞?”煙水寒的笑意逐漸冷卻,帶著一絲莫可奈何的輕嘆,“真是難以想象啊……所以說,盲目的愛情還真是能把一個聰明人變成傻子呢,就連精明算計的明熙王,也終究逃不過那一劫,最終被自己的本心牽著鼻子跑。”
他回頭望著榻上那個昔日光華堪與日月爭輝的王者,此刻卻彌漫著一種蒼白頹喪的氣息,再也無了平素的銳利機鋒,那種運籌帷幄的手腕,指點江山的氣質,統統都消失了……
現在的他,哪怕一個三歲小孩,都能輕而易舉將其置于死地。
仿佛聽到了煙水寒的話,渾噩中的金靖夕,竟然毫無意識地皺了皺眉。
“哼。”煙水寒很明顯地捕捉到了金靖夕那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抱臂而立,忍不住就賭氣似的在旁惡毒譏誚道,“我還以為你有多強呢,有本事拿出當年收服我的本事去對付天煞啊,搞得這么慘兮兮的,我都替你感到臉上無光……以后遇到這種事,你若是還敢一個人去,我絕對不會讓人把你抬回來救治的,就算你還有氣,我也要當場挖個坑把你埋了,免得看著添堵!”
“是么?”一個微弱的聲音響了起來,金靖夕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眸光迷離,蒼白著臉看向煙水寒,語氣還是那種好死不活的千年淡漠,“你敢那樣對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