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那個春寒料峭的二月,頻繁的雨雪已經使人煩膩起來,金靖夕率領的本部兵馬正沿河南下,意圖從西南方對雪國形成合圍之勢。
這一日細雨清寒了半宿,途經一片頗具江南風味的竹林,悄無聲息的行軍途中,鐵蹄輕輕踏雪,忽然也仿佛洗凈了馬蹄鐵上的血腥味道,多了幾分恣肆悠游。
天色欲晚,金靖夕不愿在臨近的大戶人家落宿,于是在雪地里支起了一頂瞻觀大氣的帳篷,帳篷一頂套著一頂,一直延伸到整個深林,士兵們則分散開來駐守在竹林各處,隨時警戒四周保護公子的安全。
就在天際落下最后一縷晚霞之際,一幢廢棄已久的竹苑深處,忽然響起了錚錚的琴音,綿延動聽,不啻仙樂,在這空曠的深山雪谷里久久不絕。
竹林里剛剛燃起一大堆篝火,十幾個魁梧大漢圍著篝火暢懷飲酒,一個落魄書生正在眾人中間面色尷尬地說著狐仙報恩的故事。
此人姓盧名子棟,本因戰火毀了家園,順道南下避災的,誰知一個不巧,迎面碰到這隊浩浩蕩蕩的大軍,更倒霉的是,竟然被當成了敵方的探子給扣押了。
明熙王手下的這支軍隊威名遠揚,治軍嚴謹,雖然不比一般的兵匪,卻同樣改不了從軍前的游匪習氣,其實明里暗里也沒少給盧子棟氣受。
比如現在,這些家伙既要聽他講故事,又要極盡奚落恥笑之能事,直罵他窮酸書生就是喜歡白日做夢,講得不是天仙配就是人鬼情未了,小時候腦袋一定被驢踢過。
盧子棟敢怒不敢言,因此講一個故事就要慨嘆半天,直道明珠蒙塵,壯志未酬,引得眾人發笑。
他們本來正在集體嘲笑那個酸儒書生,這時忽然被那陣琴聲給吸引住了注意力,對于那些常年在外行軍作戰的粗人而言,自是不懂這其中蘊藏著什么玄機,其中有個士兵一拍大腿道:“嗬!這定是那媚狐仙的勾魂曲吧,兄弟們聽出味兒來了嗎?那妞心里鬧哄哄地想勾引漢子哩!哥們雖然著急,可還真不敢過去,要去了興許被窩還沒捂熱,公子就讓咱腦袋搬家了,要不把姓盧的送過去嘗嘗鮮兒?”
說著覷向盧子棟,他這番話引來了轟然大笑,眾人不由得起起哄來。
盧子棟面上臊得不行,又恐對方真把他送到那種深山野林去了,他早就聽說這一帶經常有鬼作祟的,嚇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就在這時,一個喝得醉醺醺跑到林子里出恭的士兵,忽然提著褲子嚇得屁滾尿流地奔了出來,口中結結巴巴地喊道:“不、不好啦!那便還真有個狐仙呢!美、美呆了!……”
他如此這般地添油加醋說了一番,簡直把那小狐仙的樣貌描繪得天上有地上無,引得眾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至于那小狐仙不忍看他出恭的惡心樣將他一腳踹了出來的事實,他就輕輕一筆帶過了。
“去看看!”領隊的一發話,這些早就心猿意馬之人,頓時歡呼雀躍著朝琴音起處蜂擁而去。
行不多久,果見森林里一方清冷的青石之上,撲了一層薄薄的雪,雪上靜坐著一名紅衣少女,膝上橫置一琴,正低眉順眼地幽幽撫琴。
琴音流淌而出,并不因為有這些人的貿然闖入而有所紊亂,仍是高山流水。
盡管她不置一言,眾人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卻不由得齊刷刷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打破了眼前的美麗夢境。
“你們王爺在哪里?”琴聲戛然而止,少女忽然抬起頭來,滿臉認真地道,“我要見他。”
眾人面面相覷,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領隊的叫程東克,笑得更是夸張,一張大嘴都幾乎咧到了耳根,前仰后合道:“她說要見我們王爺?哈哈哈……她居然說要見我們王爺?”
“有什么好笑的,你們王爺的架子就這么大?”少女安靜的面容忽然變得有些氣憤,抱琴而起,冷冷道,“你們去告訴他,本小姐名叫羽湘紀,在此恭候已久,今天他見也得見,不見也得見!”
這下子程東克不敢再那么悖肆地笑了,嘿嘿地冷笑著,搓著雙手一臉奸猾道:“小姑娘要見我們王爺,好啊,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旁邊立即有人擠眉弄眼地陰笑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們王爺指不定怎么高興呢,他一定會好好疼你的。”
“那不是送羊入虎口么?指不定明兒個就連渣都不剩了……”
“放你娘的狗屁!”程東克在那個出言不遜的家伙腦袋上擂了一拳,橫眉豎眼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咱主子是什么人,那是最懂得憐香惜玉的!小姑娘這么楚楚可憐,說什么也能撐到后天不是?哈哈哈……”
……那些家伙看著她的眼神,就好像是一群饑腸轆轆的狼,在看著一只美味可口的小白兔,時不時還發出一兩聲抒情達意的長嘯。
怎么……好像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色狼窩當中呢。湘紀茫然四顧,暗忖那金靖夕該不是有什么特殊愛好吧?
雖然此番深入虎穴,抱著不成功則成仁的心態,可到底是個沒出過保護傘的女孩子,臨陣忽然有些慌了手腳了。
這群人正在起哄胡鬧的時候,有個穿著淡金織裘的英挺少年一抬腿從附近一頂帳篷里走了出來,聽得外面喧囂不止,少年的臉色極端陰沉,邁著輕捷的腳步走了過來,大聲怒喝道:“程東克在哪里?給爺滾過來!”
此人乃是金靖夕的胞弟金徽英,平時最受太妃寵愛,養成了倨傲驕縱的性格。
此番太妃是特意讓他出來隨軍磨練的,行軍途中環境惡劣,平日里就知道在王城跑馬遛鳥的紈绔子弟,何曾吃過這等苦頭?
金徽英心里正窩著一把火沒處發,眼見自己的直隸屬軍也是這副不成氣的樣子,黑黑的瞳眸里騰起的火焰都仿佛要把人燒成灰燼了。
他這呼聲一落,本來正熱熱鬧鬧地擠作一團的人忽然作鳥獸狀,程東克滿臉堆笑地應了一聲,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抱著金徽英的腿道:“小的在此,主子有何吩咐?”
“擦擦你的口水!”金徽英神色嫌惡地將他一腳踹開,撣了撣被拉扯過的長袍下擺,沉著臉道:“本公子讓你辦的事辦得怎么樣了?今兒個你敢再拿些有的沒的東西敷衍,爺就一刀砍了你的狗頭!”
“主子息怒,息怒。”虧了程東克九尺男兒的大身板,在金徽英面前硬是卑微得跟只癩皮狗似的,趴在那里動都不敢動,一個勁兒地求饒,末了又露出一臉忠誠的笑容道:“主子交代的事,小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給主子辦好呀!這不,主子要的人,小的已經找著啦!”
“你撒謊!這荒郊野外的,哪里還能找到像綠瑟那樣的美人!都是你個狗奴才,我說要把綠瑟偷偷留下的,你卻貪生怕死擔心這事被我大哥知道了,居然敢違抗我的命令把她私下送走!”金徽英怒氣沖沖,對著程東克一陣劈頭蓋臉的拳腳,打得那家伙鬼哭狼嚎,卻又不敢逃走,更不敢閃避。
“是啊,在世人眼里他是神的化身,母妃也愛他如珍似寶,現在就連你們這群奴才眼里,我都樣樣不如他!你們對著他言聽計從,唯恐卻之不恭,對著我卻陽奉陰違!你這該死的狗奴才,我今兒非剝了你的皮不可!”對自己兄長累積了多年的嫉恨,郁積胸中的憤怒怨懟,化作了滿腔惡毒的潮水,一瞬間淹沒了金徽英的理智。
程東克正悲嘆自己此番小命絕矣,他太了解這位明熙王府的二公子了,脾氣古怪,陰梟反復,暴戾無常,自己此番正撞在他軟肋上,不死才怪。
但是,奇怪得很,那頓暴風驟雨般拳腳猛地停了下來,金徽英似乎又改變了主意,換了副和藹可親的笑容,俯身扶起程東克,拍了拍對方衣襟上的碎雪,看著鼻青臉腫的程東克,笑得和煦春風道:“小程辛苦了,你沒事吧?”
程東克受寵若驚,嘴巴都張成了O形,扭頭一瞥,發現雪地里的不遠處,那個清秀絕倫的盛裝少女懷抱著綠瑤琴,正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著金徽英。
程東克頓時心里一片豁亮,立馬什么都明白了,趕緊配合地點頭不迭道:“小的沒事,小的好得很,主子真是寬厚仁德啊。”
金徽英是什么人呀,年紀輕輕已經玩轉京畿風月場所,金曌王城教坊花間,一提起二公子的名諱,誰人不是如雷貫耳。
他方才此舉,無疑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形象在美人面前受損罷了,這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一種純天然的反應。他將程東克一把拖到旁邊,眼底閃爍著某種熾熱的亮光,壓低聲音問道:“你說的那個人——莫不是她?”
程東克小雞啄米般點頭哈腰道:“正是。主子令名遠播,這位姑娘乃是慕名前來,自薦枕席……”
“好!”金徽英攥著拳頭,露出一個心旌搖蕩的笑容來,一錘定音,“把她送到我帳里來,本公子看中她了!”
***
同一片天地另一頂高大的帳篷里,聽到悠揚琴聲之際,兩個人同時在發噱深思,其中一人是明熙王金靖夕,另一個是他的的隨身醫師徐瑞星。
“好琴!妙人!”徐太醫捋須頷首,朗朗而笑,侃侃而談,“聞琴聲而知雅韻,依老朽看來,彈琴的這位姑娘必有冰雪之姿,不僅蕙質蘭心,更有一般女子難以比擬的凌世氣焰,巾幗不讓須眉啊!”
“難得太醫還肯夸人,聽你這么說,我忽然也很想見見她。”當時的金靖夕年輕得令人發指,舒袍緩帶,外罩一襲雪狐裘大氅,端坐在首位上,清峻的容顏上還帶著烤火的暖色。
他剛剛閱完一封密信,用手卷起在執燈上點燃,雪白的紙箋一瞬間便被火光吞噬,淡淡的煙塵飄起。他沉默幾許,忽然抬頭吩咐道:“來人,去把竹林里那位彈琴的姑娘請過來。——她要是不愿意,你們切記不可勉強。”
侍從們出去執行命令了,徐瑞星忽然哈哈笑道:“不用請,她自會來的。”
面對金靖夕投過來的莫名深省的目光,太醫胸有成竹地沉吟著,眼底露出一抹小老兒的狡黠之色。“老朽不止從此女的琴藝中聽出了她的相貌品性,更兼連她此行的目的也聽出來了,她必是慕公子名而來,說不定對公子是早已暗生情愫,此番便是以身相許來著。”
金靖夕可沒有那種跟他玩笑的心情,一臉平靜地道:“貿然造訪,必有所求,我且看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戲。”
就在這時,帳外忽然有人急急稟報道:“主子!那位姑娘跟二公子打起來了!”
“胡鬧!”一言擲地的時候,金靖夕的人影已經從帳內搶了出去。
徐瑞星望著對方難得一見的火急火燎的背影,不禁嘴角抽搐道:“不是吧?就這么怕人家姑娘給自家兄弟揩了油去?說起來徽英那小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聰明歸聰明,愣是心術不正,回頭我得向太妃娘娘告他一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