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我們真的不管公主的安危了嗎?”七傷一行人正在樹林里閃電般行進,如疾風般直奔杜宇城,冷硬如鐵的城墻矗立在地平線上,模糊得猶如一抹從天際倒懸而至的烏云。
其中年紀最小的孟奇緣心性最是起伏不定,眼看將湘紀孤零零地拋在了后頭,而自己的那幾個同僚一律都鐵青著臉的樣子,終于還是忍不住道:“大人交代下來的事,我已經習慣了原封不動地執行,現在要我違背自己的諾言,心里實在憋得慌……”
其他人都齊刷刷嘆了口氣,看來憋屈的遠不止他一個人。
蘇南肅然道:“難道你看不出來公主是一心尋死嗎?她說得對,我們與其守著一個想死之人,倒不如為更多想活的人留住最后的希望——大人絕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否則我們幾個,就是護主不力的亡國罪人!”
剛入七傷不久的花易冷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寧可事后被他降罪,哪怕他要殺了我也沒關系,絕不能讓他跟雪太子一樣死在這里!”
***
金曌中軍都被這樣一幕震驚了:一個紅衣少女從暗處凌空飛起,張開雙臂掠過叢林上空,如同仙子披霞而來,翩然落到那輛被衛兵包圍得水泄不通的囚車前面。
金軍從最初的驚艷中回過神來,一窩蜂地向她涌去,很快就對她擺開了一個危險的陣勢。
“師兄,是這些人害了你嗎?”湘紀的眼瞳散發著冰冷的光芒,執劍環顧四周,冷定如鐵地一字一句道,“如此,我當替你報仇?!?/p>
無論如何,青洛卻是再也不能回答她了,少年的頭顱死氣沉沉地低垂著,潔白的額角處露出一大片猙獰的血痂,那個傷口皮肉翻卷著,顯示出撞柱之人使出了多么巨大的力量,幾乎要把自己的頭顱撞碎!
僅僅是一眼,湘紀心中一如既往滲血般隱隱作痛起來。
萬籟俱靜間,銅錢般大小的雨點忽然從天際瘋狂墜落下來,宛如易冷的煙花,毫無預兆地籠罩了這片灰蒙蒙的天地。
盡管知道,從來萬物隨生隨滅,生命流轉不息。然而,卻又如何教人喪失至親之后,而又甘心無恨?
恍若醍醐灌頂,湘紀打了個冷顫,從絕望的深淵中清醒過來,開始迫切地想要尋求一條出路。
“等待許久的大魚,終于上鉤了!”從層層屏立的鋼鐵厚盾之后,忽然走出一隊人馬,為首的是一個精瘦的金袍老者,面白長須,正是那左丞相龔培,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修煉,從相貌上看竟然產生了返老還童的奇效,讓人根本看不出實際年齡。
龔培捋著胡須,一雙油滑的眼睛里精光游弋,笑得前仰后合道:“剛整死了個太子,又把公主送上門了么?看來老夫真是艷福不淺?。 ?/p>
這一行人身形一晃,已經齊刷刷如鬼魅幽靈般落于陣前。從死一般沉寂的夜色之中,隱隱傳來殺伐之聲,暗沉沉的城墻輝映著金鱗上的反光,仿佛刀光劍影縱橫揮灑。
狂風肆虐的郊野之上,四面八方燃起了破敗的烽煙,火勢滔天。
“你就是龔培?”湘紀緩緩亮劍,宛如平素在宮中輕慢地調拭新弦,充滿了閑閑的意趣,唇角勾起邪魅的笑容,十足的血腥跟殺氣四溢,仿佛質感的盾牌層層壁立起來,“來得正好,都來給青洛陪葬吧?!?/p>
龔培把她當做入彀的獵物,可是對方的反應卻陡然讓他失去了成就感,他看到那個女孩的眼神,甚至隱隱感覺出了某種不祥。于是毫不猶豫地下令:“把那禍國殃民的妖女給老夫拿下!”
“哈哈……妖女?”湘紀仰頭大笑,笑的同時淚水縱橫而下。
這個稱呼,伴隨了她多年的夢魘……莫非自己,竟真的是那個克死青洛的真兇么?
笑聲戛然而止,湘紀側頭看向旁邊囚車里的少年,語氣帶著旁人難以理解的溫柔,“師兄,你可要看好了,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在你面前使第十四劍訣,——我欠你的,今天要一筆一筆地還給你……”
悶如死水的空氣中,忽然響起了仙樂門下曼妙的劍訣,宛如珠璣落地,一時霜霰雨雪齊齊具備。
在所有人尚未回神之際,蒼茫天地間已是電光驚現,猶如烈火直沖霄漢,湘紀攜劍從敵眾之間穿身而過,劍光交織如幕,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尖刀之上的絕世舞步。
她口中輕吟出宛如無害清風的一首古人詞句:“天色沉沉云色赭,風攪陰寒,浩蕩吹平野?!?/p>
“萬斛珠璣天棄舍,長空灑下鳴鴛瓦?!?/p>
“玉女凝愁金闕下,褪粉殘妝,和淚輕揮灑。”
“欲降塵凡飚馭駕,翩翩白鳳先來也?!?/p>
瀑滿的劍氣冠絕了天地,蒼涼的雨水被屏蔽在外,任其再怎么猛烈沖刷,卻沖不淡她劍尖縈繞的血腥氣。然而,湘紀的表情毫無戾氣,幾乎是帶了些許茫然和痛苦,仿佛只是在念著記憶里一首遙遠的歌謠——
見也如何暮?
別也如何遽?
別也應難見也難,
后會無憑據。
去也如何去?
住也如何???
住也應難去也難,
此際難分付。
……
回憶越過綿綿的高山,越過茫茫的滄海,那時候春暖花開。青洛師兄跟凌師兄,還有學什么都不爭氣的她,由于機緣巧合,三人同出一門,仙樂門下弟子的身上都有著一種脫身獨立的神氣。
青洛跟凌都是與眾不同之人——青洛如仙出塵,喜歡與世無爭的生活,最后卻不得不為了自己的家族跟國家而戰,乃至喪生疆場;
凌一向灑脫不羈,帶著他不可一世的孩子氣,有時候會很任性,幾乎誰的賬都不買。可是這樣的他,卻被雪君遙伊活生生禁錮在天朝祭司的位子上,為了履行所謂的使命而痛苦不堪地活下去……
青洛跟凌在性子上南轅北轍,但有一點卻不謀而合,那就是他們倆都極端地寵她,這么多年來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她。
光憑這一點,足以讓雪國上下都深深地嫉妒湘紀,包括那些皇室貴胄之女,甚至未婚的太子妃。
隨著第一攤龔培人馬全部應聲倒地,結界流散,雨水轟然而至,瞬間將羨月劍上的血污吞噬干凈。冰冷的劍身閃爍著寒光,遙遙指向龔培。
龔培怔怔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表情由洋洋自得變得驚恐,髭須皆抖,厲喝:“這個妖女不要命了!第一招就使出平生絕技,無非是為了報復而已,現在她已經是強弩之末,成不了什么氣候了……還不快給老夫攔住她!”
新一輪的士兵本來還有些怯戰的,聽了龔培那只老狐貍的醒語,立即虎狼般蜂擁而上。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個浴血奮戰的女子,盡管握劍的虎口處迸裂開來,鮮血直流,卻半分也不肯松動自己的劍。
那、那是怎樣令神鬼變色的仇恨啊……無數人變成了為左丞相屏蔽危險的肉盾,前仆后繼地倒在殺氣逼人的羨月劍下。
看到面前的尸體堆積如山,龔培似乎知道自己再也擋不住這個女子,嚇得面如金紙,驚悚莫名地拉長嗓子高喊了起來:“來人哪!快給我拿下這個萬惡的妖女!誰也不許留情……給我殺!殺無赦!!”
湘紀聞言無動于衷,夭邪無比地笑了起來:“來吧,越多越好,擋我者死——”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士兵大叫起來:“大人,她的目標是那具死尸,我們把尸體毀了,她也就毀了!”
這個尖利的聲音何其惡毒,湘紀一聽,果然寸心大亂,甚至差點連劍都握不穩。
“好!給我把雪太子碎尸萬段!”龔培當即下令,話音剛落,無數閃著寒芒的劍戟朝著囚車內的少年直喇喇刺了過去。
“不——”令所有人悚然動容的是,就在當前兩桿銀樣镴槍頭朝著青洛刺過去的剎那,那名紅衣女子忽然放棄了所有敵手,奮不顧身地朝著囚車撲身上去,“噗噗”地聲響,兩柄銀槍從她的背后直透而出,鮮血立即染紅了整個背部,愈發襯得那個人宛如風中的紅蓮烈焰。
湘紀的口中,也是鮮血狂涌,可是,她不曾退卻半分。
那些想要從別的方向偷襲青洛的人,統統被她的劍氣阻住,震退開來??墒沁@下子,別人都已經看清了她的死穴所在,再次出招之時便只針對那具尸體,湘紀一時分身乏術,全身上下連連遭受重創,一襲紅衣都被鮮血浸透了。
龔培撫著自己的胡須陷入了陰沉的深思之中。老實說,就連見慣了死人的他心里,都多多少少感到震撼跟肅然:多么荒唐!為了一個死人,她竟然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毫不顧惜!
他的目光在囚車里的少年身上一落,忽然之間,徹底怔住,然后整個人抖了起來,因為就在這一刻,他看到了一幅令人更加毛骨悚然的畫面——
那個少年,那個死去多時的雪太子,緊闔的雙目之下,竟然涌出兩行細細的血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靜靜地流著淚,似乎什么都看見了,似乎想要伸出援手,似乎……在期待自己的重生。
就在這時,一陣嘹亮的號角聲嗚嗚地吹起,宛如撕裂蒼穹的一道驚電,立即照耀了漆黑的天空。金曌中軍忽然自行亂了陣腳,從遠而近,人仰馬翻之聲不絕于耳。
天邊仿佛紙浸了油,變成了半透明體,隱隱帶著破曉時分的酡紅之色。就在那黑色蘆葦般的中軍盡頭,忽然涌過來潮水般的金色大軍,迅疾地向里推進,殺伐之聲震撼天地。
金靖夕終究信守承諾,在千鈞一發之際,帶著他那如同不可遏當洪流般的勁裝鏖兵,如同沃湯潑雪般淹沒了中軍。金色的冷光流毒開來,仿佛就要傾覆日月。
可是,太遲了……太遲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