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第一次聽兒子說這樣的話,她那個不論在人前人后都保持著完美表象的兒子,臉上的面具似乎正在分崩離析,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頭隱隱作痛。
當(dāng)初離憂仙人的確救了金靖夕的命,可是,卻沒法徹底治愈他那副羸弱病體,往后多年,只有靠著藥力的作用加以改善和調(diào)養(yǎng)。
二十幾年來,金靖夕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她這個做母親的心里再清楚不過,如果有可能,她情愿自己以命相抵,只求上天別再那樣折磨她的兒子。
然而,金靖夕卻仿佛不怕那樣的折磨,或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吧。這個年輕人身上,究竟蘊藏著多么巨大的力量,恐怕是連他自己都無法預(yù)料的。
五歲那年替人訴訟成功,逼得衙門處置了京中惡霸,雖然前提是,他是明熙王的大公子才得以獲得那樣的機會,可那時候,他是個在世人眼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呀,卻已經(jīng)如此讓人吃驚。
女人都是很容易走極端的。金靖夕從小就讓她操盡了心,所以她后來一改嚴(yán)母形象,轉(zhuǎn)而對自己的小兒子極盡寵愛,幾乎是言聽計從,只愿金靖夕小時候享受不到的,加倍地回饋給自己的小兒子,以緩解她這個做母親的切膚之痛。
可惜事與愿違,她萬萬想不到,正是自己的一味溺愛,塑造出了金徽英那樣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品德惡劣的敗家子,以致后悔終生。當(dāng)然,這是后話。
以后的每一年,她看著金靖夕往巔峰絕跡走去,孤身一人,沒有任何人與他相伴,只因他實在優(yōu)秀得太過了。
十五歲學(xué)成歸來,下山之際,正逢明熙王喪于官渡之難,他理所當(dāng)然承襲了父親的王位,成為新一代明熙王,獲得了世所殷羨的權(quán)勢地位。可是他絲毫不敢懈怠,他明白自己一旦松懈下來,就會深陷泥濘之中,百兕難贖其罪。
因為在這個世上,有無數(shù)人在等著看他的笑柄、找他的可乘之機,而他,絕不要步父親的后塵,死得不明不白,永不瞑目。
——他要這天,再遮不住眼;要這地,再埋不了心;要這眾生,都明白他意;要這諸佛,都煙消云散!
七王之首,這四個字所透出來的千鈞力道,所折射出來的金屬冷光,所反映出來的冷月長空,所揮斥出來的驚魂戰(zhàn)場……無不令人酣暢淋漓!
自那一日起,在父親無比肅穆的靈前,一面無風(fēng)自動的招魂幡,拉開了他人生最為精彩絕倫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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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冰之密室里,除了一個一尺來高的紅木匣之外,再無他物。湘紀(jì)走過去打開它,頓時驚呆了,原來里面是滿滿一匣子藥方,如雪片般簇然一新,保存得很好,沒有任何泛黃的跡象,摞得整整齊齊的,形成厚厚的一沓。
借著冰棱的反光,清晰可見最上面的那張藥方上寫著“蓮引”等字樣,蓮引是每張藥方上的必備之物,其余還有十?dāng)?shù)種珍稀的藥物,每一張藥方上有所變動。
紙上字跡遒美大方,頗為清雋灑脫。不用看落款處,她也能猜出是金靖夕的親筆,所謂字如其人,他的一筆一劃,無不昭示著自己的凌云浩氣。
她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兩千多張,幾乎就是過去六年里,每天一張的藥方。他親手給她配得藥,仿佛紀(jì)錄著過去每一天的點滴心事,那樣輕,卻又那樣沉。
她默然看了許久,慢慢闔上蓋子,倏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臉上已經(jīng)流滿了淚水。
***
她走進花園里,院子里種植著一種古怪的植物,藕白色的根莖,素白的花朵,跟大團大團的雪花一樣,遠遠看去很難分辨出來。她的綠色裙裾拖在雪上,成了雪地里最美的點綴。
金靖夕正在庭院一角跟自己的下屬說著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神色竟然有些微微地變了。他不經(jīng)意看到她來了,于是讓自己的屬下先行退下了,緩緩露出一個清雅的笑容。
“靖,謝謝你。這句話我已經(jīng)在心底保留了六年,今天終于有機會告訴你。”她說著誠懇地一躬。也不知道為什么,她仿佛已經(jīng)認識他好多年,叫出口的名字是這么熟悉。
金靖夕不著痕跡道:“何必呢,我當(dāng)初愿意幫你,絕不是因為‘傾國以聘’這四個字。”
湘紀(jì)點點頭道:“我知道。你與龔培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我當(dāng)年也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去找你的。”
當(dāng)年官渡之難,正是龔培混淆圣聽,屢進饞言,說金永麟擁兵自重,有謀逆之心,才使得金惠帝漸生嫌隙,積怨日生。
后來也是龔培暗施毒計,讓文武百官到官渡城相候,富豪鄉(xiāng)紳在城門口設(shè)宴,庶民百姓們夾道歡迎,為凱旋歸來的明熙王及隨軍將士接風(fēng)洗塵,場面搞得比迎接天子還要大,整座官渡城成了鮮花的海洋。
百官們、豪紳們、百姓們都不知道,他們笑臉相迎,殷勤勸酒,殊不知這是在送他們敬仰的英雄走上黃泉路。
——酒中有毒:無色無味,不會毒死人,卻能致人發(fā)狂,六親不認!
龔培左袖籠著一道事成后加官進爵的圣旨,右袖私納一封金惠帝下令處死明熙王的密詔,上面列舉了金永麟的十大罪狀。龔培有所怙便無所顧忌,采取了這樣一種卑鄙到令人切齒的手段。
盛情難卻,那些百戰(zhàn)疆場的最驍勇的戰(zhàn)士,那些鐵骨崢崢的英雄,沒有馬革裹尸戰(zhàn)死沙場,沒有封王拜相獲得榮譽,卻引來了殺身之禍。
就這樣,被一碗碗香醇美酒變成了殺人狂魔,他們再也分不清誰是自己的主帥,誰是自己的袍澤。一個個雙目通紅充血,發(fā)了狂般互相殘殺,且見人就殺,甚至就連金永麟都慘死亂軍之中!
——因為他根本就下不了手,那些要殺他的人,也許前不久還為他擋過刀劍,身上的傷疤尚未痊愈;有可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少年英才,正如日中天;有可能是自己并肩作戰(zhàn)大半生的手足兄弟……叫他如何下手?如何下手!
他寧可自己死掉,也不愿跟這些人刀兵相向。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金永麟死都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效忠了一輩子的王朝!這就是自己捍衛(wèi)了一輩子的百姓!這就是自己以子期為喻的摯友!……他死不瞑目。
龔培輕而易舉平pan成功,事后宣讀惠帝詔書,并將一眾尸首運回京城,在城門口一路懸掛過去,繞城三周。
一排排尸體像魚一樣被懸掛在城墻上,身上刀劍傷縱橫交錯,唯獨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而金永麟的尸體,被一輛最珍貴的金絲楠木的棺槨運進城去。
詔上有云:明熙王所部意圖謀反,幸被金永麟識破奸計,忠心耿耿的明熙王被叛賊所弒,當(dāng)為萬古忠臣之遺像,其情可嘉……后面是一大串封賜和獎賞。
十五歲的金靖夕,就在一手接過高額封賞的同時,也接手了那個血腥四溢的殘局,開始了他狼一般的蜇伏隱忍。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致敵死地的契機。
在湘紀(jì)求援之前,事實上,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了幾條主線,其中之一就是派煙水寒前往遼河平原,給龔培的制敵騎兵以毀滅性的打擊。
不管經(jīng)歷過怎樣慘痛的過去,金靖夕卻從來不將那種痛苦在她面前表露出來,沉默半晌,忽然不動聲色地道:“我想,有一件事還得告訴你,那天你跳崖之后,我?guī)说窖孪聦ふ遥墒钦冶榱嗣恳淮绲兀€是沒有找到雪太子的尸體,他好像就這樣從人間蒸發(fā)了。”
“雪太子已經(jīng)死了,以后都不會有人再找到他。”一提到青洛,湘紀(jì)的語氣跟表情就會變得輕如夢囈,然而現(xiàn)在想來,恍如隔世,“但是青洛還活著,還在這個世間。”
“怎么說?”他有些驚異。
“自我?guī)煾杆篮螅嗦迳頌橄蓸烽T雪尊一派的新一任掌門人,根據(jù)那個傳說,我?guī)熜值能|體已經(jīng)被天祭了。也就是說,會自行焚為灰燼,而靈魂,應(yīng)當(dāng)還在這個世間飄蕩百年。這是一種懲罰,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仙樂門內(nèi)無論金尊雪尊,有了這樣一種懲罰;也許還有告誡吧,告誡后世的仙樂門子弟,切不可再像先人那般爭鋒相斗,而應(yīng)該握手言和。”
他溫和地笑道:“希望看到那一天。”
“所以說,我?guī)熜制鋵嵾€沒死,只是需要借助一個實體,用別人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我們還會再相逢的,我當(dāng)?shù)谝谎壅J出他。”還真是孩子氣呢,竟然忘了自己這是在跟夫君說話,可是金靖夕卻沒有任何慍怒的樣子。
“對于封妃之事,你介意嗎?”他驀然抬起眼來,突兀地問了一句。
湘紀(j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卦儐枺粫r大窘道:“不、不介意。”
“問問你的心,”金靖夕平靜而冷清的聲音,“我不喜歡聽口是心非的話。”
湘紀(jì)這才期期艾艾地答:“當(dāng)初我有言在先,這……本是應(yīng)該的,只是委屈了你。因為你信守了承諾,而有些事,我可能在短期內(nèi)卻無法兌現(xiàn)。”
她指的無疑就是傾國以聘這件事。當(dāng)初是想,以后青洛及帝,可以再慢慢斟酌此事,不料青洛死了。如今她一個弱女子如何只手遮天,予以一個敵國王爺攝政大權(quán)?
為她所不知道的是,雪國當(dāng)時長城欲催,為了力挽狂瀾,可以不計一切代價。誰知待刀兵平息后,卻又好了傷疤忘了疼,貴族階層矢口否認當(dāng)初誓盟之事。他們認為湘紀(jì)公主已死,不能聽金曌那邊的一面之詞,好在明熙王也沒打算跟他們較真,否則又是一場刀兵。
再加上六年前金惠帝一死,金曌的那個傻皇帝跟雄才大略而又陰干的雪國昊帝根本就沒得比,隨著金曌國勢日微,雪國卻在日漸強大起來。
“不委屈。”金靖夕不做聲地笑了一笑,輕聲道,“我已經(jīng)獲得了比‘傾國’更好的東西,這也是長久以來,我最想要的。”
這個世界上,比一個封疆萬里的國家還要珍貴的,究竟是什么?
紅顏禍水,且看這是誰的紅顏,誰的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