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六年,她的生命是靜止的,躺在一口無蓋的冰棺里,安靜地沉睡著,不受任何外物的打擾。
也許是命不該絕,斷腸崖下,一個深達幾千尺的雪谷,蓬松無害的雪浪承載萬物,仿佛一個溫暖的懷抱深深擁住了她,使得她僥幸不死。
沒有了無聊的羈絆,她把自己想象成一縷無形無質的清風,在這雪谷廣漠而又封閉的天地間,以十六歲的美麗容顏,從容飄蕩了六年。
那六年是寂寞的,可也蘊藏著淡淡的欣喜,因為她偶爾,能聽到有人在自己身邊下棋的聲音,黑白棋子落在棋盤上的珠玉之聲,成了平靜無瀾的湖泊中,最后一絲漣漪。
漸漸地,她發現自己甚至有些期待,期待每天的某個時辰,那個對弈的聲音準時響起。以至于,期待成了習慣。
有時候,還會聽到一個人在自己耳邊輕輕說話的聲音,每當她想要認真聽清的時候,那個聲音就突然一句聽不清了,仿佛一種無法破解的魔障。
有時候,在她連靈魂都累了的時候,就會有人將她的身體輕輕扶起,把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喂到她嘴里,而且是嘴對嘴的喂。
那種東西清涼,沿著咽喉緩緩流淌的時候,胸肺間忽然會感到無比的溫暖,藉著這種溫暖的力量,她又可以多支持一日。
她感覺到那個人柔軟的唇磕碰到自己唇上,帶絲霸氣地叩開她的唇齒,將甘苦的藥液送到自己嘴里,可是離開的時候,卻沒有多加一絲留戀,仿佛每日喂藥的這個過程,只是在完成一項乏善可陳的任務。
每當在這個時候,她就會異常驚慌,努力想要醒過來,努力想要喚醒那個沉睡的自己,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屬于她的時間停止了,她已經無能為力。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寂寞清冷,卻又帶著那令人喜歡而又揪心的淡淡痕跡。
前塵往事,似乎就這樣遠了。就在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潛意識里甚至打算就這樣安寧地過一輩子時,忽然有一天,聽到兩個人激烈爭吵的聲音。
其中有一個女人的聲音格外尖利,而另一個聲音卻仍是迷糊而虛弱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寂寥無聲。
“你為她受的罪已經夠多了!六年了,整整六年!她自私地一覺睡了六年,每天靠著還魂湯維持生命,至今還不肯醒來,這一輩子你還指望她會突然醒過來嗎?!”
“在她一天比一天恢復的時候,就是你一天比一天衰弱的時候,再這樣下去你會油盡燈枯,你會死在她的前頭!你死了之后,還妄想有人會為了她去找還魂湯嗎?”
“無論你為她付出多少,她會知道嗎?她會感激嗎?”
“是不是她一輩子不醒來,你就一輩子都不娶親生子了?就算外邊烽火連天,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你也照例不誤每天跑到這個鬼地方來,一守就是大半天!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這一根筋的毛病,簡直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
“你要是還打算守著這具冰尸過活的話,以后就都別來見我!我沒有你這樣不爭氣的兒子!”
就在這時,一個慵懶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些許無奈悲傷地:“別說了,母妃,這是我欠她的。”
而她,也終于聽清了這個聲音!這個守候了自己六年的人……她攀著冰棺的外沿坐了起來,緩緩地,目光落到不遠處:在一間冰石砌成的高大房間里,冰桌,冰椅,冰棺,寥寥幾物,這樣奇怪的組合。
冰桌一側,坐著一個白衣華袂、廣袖長襟的年輕男子。他的身前擱置著一副棋盤,耳邊正在遭受著他母親暴風雨般的洗禮,可是他的神情卻安靜落寞,一個人默默地對弈著,左右手各執一子,做著只有棋局高手才可能做到的事。
攤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滿目瘡痍的死局,可是,他卻沒有絲毫放棄的意思。
“我相信她總有一天會醒過來的,莫非……她竟真的忍心看我白死么?”他淡淡地對僵立在一邊的人說道,卻絲毫也沒有感覺到任何一絲異樣。
相比六年前,他給人的感覺更加沉靜了,更像個飽經磨礪的男人,給人一種安定的感覺。
“是的,我兒心誠,必能感動天地。”做母親的已經熱淚盈眶。
陡然聽到自己母妃一改初衷的話,金靖夕舉在半空的棋子,倏然滯住。順著太妃娘娘的目光,他頗為訝異地回頭一看,這才發現,那沉睡了足足六年的女子,已經不知何時醒過來了,正扶著冰棺嫻靜美好地站立著,望著他微微一笑。
六年后醒來,她的容顏還是六年前的那副樣子,沒有絲毫改變。
一個十六歲的美麗少女。只是跳崖之際那襲染血紅衣已經在入棺之際換過了,穿著雪白短襦,淺綠色曳地長裙,就這樣,清清溶溶地出現在他面前。
手中的棋子,驀然驚落棋盤,琳瑯作響。
“你醒了?”金靖夕一如既往淡如水的問候語。
“我醒了。”她仍是這樣微笑著答,宛如面對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那太好了。”他也笑了,煥然美好,宛如仙臨。——滄海桑田,原來我只待這一次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