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是連接金曌跟西海的最后一座城，也是至關重要的軍事重地，長久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

這一天，連城里迎來了他的貴客，右丞相龔朗大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刮地郎”。兩旁侍從掀開轎簾，刮地郎威風凜凜地下了八抬大轎，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他臉上那團“和氣生財”的笑容，長得跟尊彌勒佛似的，寬大的一品官服穿在他身上，竟然遮不住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

“恭迎龔大人駕到！”司徒宣見了龔培，立即擺出一副熱情洋溢的笑臉，躬身相迎道，“龔大人不遠萬里特來小地視察，在下真是蓬蓽生輝、受寵若驚啊！龔大人自打為官以來，鞠躬盡瘁，一心為民，實乃為國為民之楷模，萬古不老之忠臣哪！在下深受感動，代表連城上下向龔大人致敬！”

他心里卻在罵：“你奶奶的，城里城外的民脂民膏都被你刮完了，如今你竟然連老子的主意你也敢打，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到了老子的地盤上，你要是敢獅子大張口，看我怎么收拾你！”

司徒宣這番話聽在龔朗耳里，真是無比的熨帖舒服，這些年來他好話聽了一籮筐，唯獨這馬屁百聽不厭。

“呵呵，不敢，不敢！”龔朗一個勁地傻笑著，好像是個被豬油蒙了心的弱智，裝瘋賣傻地應付著司徒宣。

就在這時，狡猾異常的司徒宣注意到為龔培掀轎簾的那兩個人，緊緊跟在刮地郎的身后，不由得暗暗提高了警惕，兩道陰鷙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不定。

“龔大人，敢問這兩位青年才俊是……”司徒宣暗忖，這兩個家伙，雖然衣著樸素，可是身上卻仿佛有一種氣韻，八成是龔朗那個老不死的養得小白臉，細皮嫩肉的，長得比娘們還好看，最適合給那些惡趣味的老爺們做禁臠了……想到深處，他心里一陣惡寒。

“哦，這兩位是老夫的貼身保鏢。”龔朗不慌不忙的應付道。

司徒宣聞言心想：還貼身呢，貼肉更具體些……他坑定了這一點，也就紓緩了戒心，自顧自帶頭向府里走去。

以至于絲毫沒有察覺，就在他轉身的剎那，其中一名貼身保鏢，很“貼身”地靠近龔朗，用一柄尖刀死死地抵住了對方的腰背，冷冷地吩咐道：“照我的吩咐去做，不然你老命不保。”

“是，是，好漢饒命。”龔朗連連應承，額際已是冷汗涔涔。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此番出使連城，本想趁機大撈特撈一筆，以免辜負了自己刮地郎的美稱，奈何怎么就遇上了這檔子事。

他不蠢，在心中一計較，已經隱隱猜出了幾分，這些人定然是意圖對連城城主不利——雖然司徒宣那家伙是他大哥龔培的直隸屬下，手中握有重兵，乃是龔培掌控朝政的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子，可是……那關他什么屁事。

這些年來，大哥龔培由于在軍費開支上跟他意見相左，早就多生齟齬，龔培那個莽夫還屢次揚言要殺了自己。

而他呢，正巴不得龔培落馬，自己好撿個現成的左丞相當當，嘗嘗當兵馬大元帥呼風喚雨的美好滋味……再加上本身貪生怕死的懦弱天性，所以，他壓根就不打算破壞那些刺客的計劃。

于是，眼睜睜看著無數刺客清除了自己帶來的人馬，趁亂假扮成自己的家丁隨扈，他只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視而不見。

***

參加筵席的有連城城主所屬各部將軍，加起來不下于百人，齊聚一堂，插科打諢，場面好生熱鬧。

酒過三巡，龔朗笑瞇瞇地拱手道：“司徒大人治軍嚴謹，把這連城管理得井井有條，老夫真是從心底里感到欽佩呀！前不久，老夫意外獲得雪國前太子的入土神兵軒轅劍，傳說此乃正義之劍，獲此劍者當號令天下，就連寧歌塵的后羿之箭都要甘拜下風！所謂寶劍贈英雄，老夫此次前來，就是特地將此劍給配得上它的主人送來，還望司徒大人笑納。”

司徒宣雖然想不明白對方為什么要巴結自己，只當龔式兄弟愛惜將才，對他予以器重，頓時大喜過望，言不由衷地婉拒道：“龔大人實在太客氣了！在下偏居一隅，還沒怎么好好孝敬大人呢，怎敢再生受大人所贈之物？”

“司徒大人說這話可就見外了。”龔朗假裝皺眉不悅，拍手叫人將寶劍獻上來，捧劍上殿的正是先前那兩名“貼身保鏢”之一，此人長相實在俊美無儔，滿殿的男人竟然都看得如癡如醉了。這些人淫猥的目光不住地在此人跟他手中的寶劍之上徘徊流連，暗暗咂舌：龔朗那個老賊真會糟蹋人，竟然把那樣一個美人兒拴在自己身邊……

“請大人受劍。”“美人兒”恭恭敬敬地將軒轅劍遞了上去。

“如此，在下就卻之不恭了。”司徒宣的目光一落到軒轅劍上，一張臉都放著貪婪的兇光，興奮不已地伸手去接——

“我送你一程！”

就在這時，那個少年忽然爆發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戾氣，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際，錚然拔劍出鞘，一劍橫貫，雪亮的劍光冠絕天地。

司徒宣本來身手不凡，可是這猝不及防地一擊，饒是他反應極快，還是被一劍貫穿了胸肺，好在急退之間偏離了心臟部位。

“來人哪！抓刺客啊——”大堂之內，有人驚駭欲死地狂喊了起來，在場諸位將軍，頓時抄家伙一應而起，可是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府內早就不知道混進了多少敵人，可能一不小心，自己的親兵就已經被對方偷梁換柱了，誰都變得不可相信。

煙水寒等人，早已準備就緒，只等著金靖夕一出手，便立即一擁而上。

場內混戰成一團，吶喊廝殺聲一聲比一聲慘烈無比。這些久經沙場之人，萬沒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有人竟敢策劃這樣一場驚天動地的謀殺。

“你是什么人？！”司徒宣駭然失色，捂著胸前鮮血激涌的傷口，連連后退，不斷閃避著那個美麗刺客的連環擊殺。

彼時在他眼里，那個刺客的美麗，仿佛已經變成了地獄使者的前兆。

這一刻，司徒宣終于開始正視，對方是一個有著傾城容貌的男子，而且是一個氣凌天下的絕頂殺手。

“司徒大人，對于本王今天給你選的這個祭日，你可還滿意？”那個男子竟然在冷淡而笑，笑的同時絲毫不容對方有任何喘息的機會，劍花連綰，一次比一次狠辣決絕，行云流水般直逼近身。

——那樣的速度，簡直神鬼莫及，而且每一擊，都是制敵死地的絕招。

“金靖夕！”司徒宣脫口驚呼，睚眥欲裂，恐懼的陰云充斥著心肺，猛地拔劍相抵，“你……你竟然真的跑到西海來了？！”

“不過在十年前有過一面之緣，沒想到你竟然還認得我？”金靖夕禁不住冷笑，眸中殺氣凜冽，冷厲地道，“司徒大人作為龔培最為貼心的狗腿子，這些年來幫著那個惡賊為虎作倀，做了多少喪盡天良之事，十年前的官渡之難少不了你的份，后來，你更是連自己的岳父一家也殺得干干凈凈……如此逆臣賊子，今天本王就要替天行道！”

金靖夕話語中的殺氣四溢，使得司徒宣心頭有如萬丈寒冰籠罩，可是他不止身負絕學，更兼久經沙場磨練，更是不容小覷。無論金靖夕從哪個方向出劍，他總能以神鬼莫測的速度反擊回來，而且是以雷霆萬擊之力。

如果……這個人不是事先被他暗算，中了一劍，真不知道該是怎樣的神力，只怕自己光是連那個惡魔的身都近不了吧。對方的劍氣十足駭人，金靖夕屢屢接住他的硬招，已然逼得氣血翻涌，虎口處更是鮮血淋漓。

“哈哈哈……想對付我，你還嫩著呢！”司徒宣目光如炬，看穿了金靖夕體力不濟，頓時越發下了猛力，步步緊逼，狂妄無比地大笑起來，“想當年就連金永麟都不敢跟我抬杠，你小子算得了什么？有本事你就來殺了我，你來呀！……”

“噗”地一聲，司徒宣的劍筆直地貫穿了金靖夕的肩，他面上的得意之色尚未消盡，忽然瞥見金靖夕的神色不是痛苦，而是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猛然醒悟什么，急欲抽身后退，奈何長劍已經卡在對方肩胛骨中，一時拔不出來。

高手之間過招，往往就在于一拍半拍的較量，誰慢了一分誰就得死。

“你是故意的？！”司徒宣被自己這一發現嚇得三魂六魄紛紛奪路而逃，他萬沒想到，眼前這個人竟然不惜以自身為餌，設下這個誘敵之計，逼得他落入陷阱。

“呵……你明白得太晚了。”話音未落，金靖夕手腕一翻，一聲越響，一道雪亮的光芒頓時灑落長空，迅如鬼魅地削斷了司徒宣的咽喉。

那道艷麗的鮮血從對方腔子里噴出之際，身受重傷的他，甚至都來不及避開，殷紅的血便斜斜地噴到了他的身上。

清風流月的明熙王，在此刻衣飾上被鮮血洇染得亂七八糟，未免看起來有些形容可怖。他撐著劍跪倒在地，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灰暗下去，眼底卻蘊藏著淡淡歡喜的笑意，溫柔而執著地輕聲道：“這下，連殤該不會見死不救了吧。”

“公子！”在他倒下去的剎那，耳邊傳來煙水寒驚怖欲死的聲音，他一步搶過去扶住了對方，氣急敗壞道，“我早就說過了，由我來對付司徒宣的！你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還能活下去不成？！”

金靖夕的語氣微弱而毫不遲疑，帶著些許欣慰的笑意：“我欠她的，到今天為止，總算全部還清了。”

“你眼里除了她還有別人嗎？！明明是她欠了你！是她——虧欠了你！這一輩子都休想還清！”煙水寒想到那晚，金靖夕會晤鬼醫連殤時，他就躲在帳外偷聽，并非為了竊取機密，而是他實在不放心這個人，想將其中的來龍去脈搞個究竟。

而且，金靖夕只怕也是故意縱容在門外偷聽的吧，否則以他的身手，焉能不知道帳外有人？不出所料，他聽到了自己聞所未聞的一幕。

他終于，把前前后后的事跡串聯起來，得出了金靖夕在七年前身體每況愈下的真相。

當日湘紀跳崖之后，金靖夕帶人連夜趕到崖下，瘋狂地找尋了三天三夜，終于得以在冰雪之域找到奄奄一息的她。

為了救活這個女孩，他不惜跟鬼淵盟主訂立六年之盟，在這六年里，聽憑盟主差遣以換得對方手中的還魂湯。

于是，定古城，征西海，為其一手創立了一個埃陵帝國！

后來，他秘密登基，成了埃陵帝君，卻不得不時時刻刻遭到鬼淵盟的掣肘，朝里朝外遍布著他們的勢力，幾乎是無孔不入。

埃陵帝國屹立在通往西方的商海之路上，以商為本，繁榮富庶。可是鬼淵盟主為了挾制他，一直給他喝一種禁制的藥，更兼用自己的血保留著湘紀的容顏跟生命力，再加上長期操勞過度……金靖夕的身體，每一天都在死亡線上痛苦掙扎。

現如今，那個帝國的權力，有幾分是真正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他心里不會不清楚。為他人作嫁衣裳么？這一做，就是六年……以前從來沒有人把他逼到如斯地步，從來沒有。

——追根溯源，她這一生欠他的，豈止是情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