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城距離金曌王城不過百里之遙,金靖夕等人在伊庭驛館歇下了,傍晚的時候,王城的信箋又接二連三地送了過來,把金靖夕忙得不可開交。
就如此刻,他正用自己那一手瀟灑獨特的金氏草書,龍飛鳳舞地寫著回信。
他的答復簡短得不得了,而且從不說任何多余的套話,該怎么辦怎么說,而且十足地個性化,有時就寥寥幾字——“自己看著辦”、“那不在我的管轄范圍之內”、“他好大的膽子,竟敢背著我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在我回來之前,讓他把爛攤子趁早處理掉,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王城的局勢真有那么糟嗎?”煙水寒坐在屋頂?shù)臋M梁上,抱臂居高臨下地覷著對方,“這一次六王怎么這么齊心協(xié)力了,都異口同聲地邀你進京主持大局?老實說,我總覺得這其中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金靖夕頭也未抬地道:“他們有什么目的,這還用藏嗎?”
七王之中,夏王、齊王、趙南王、中楚王、晉王、徐王素來各為攤派——
其中手握重兵的夏王跟齊王,還有那個半吊子水的徐王,無一例外都是寧歌塵一派的;
至于趙南王跟中楚王,由于自保的需要以及在西海千絲萬縷的利益聯(lián)系,不得不長期受制于金靖夕,儼然與之結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關系;
而剩下的晉王,則常常見風使舵見利忘義,充當墻頭草兩邊倒,倒也混得風生水起。
“局勢比想象中的還要糟得多。”想到什么,他沒來由地皺了皺眉,繼續(xù)用不驚輕塵的語氣道,“諸王屯兵積糧,蓄謀已久,如今爭先恐后地進京,你還指望他們安什么好心嗎?——一場曠日持久的王位之爭,馬上就要打響了。”
“現(xiàn)在王城之內,草木皆兵,容不得任何星星之火,否則,就會形成燎原之勢……到那時候,這個金曌,大概也就完了。”
“既然如此,”盡管對方說得如此輕松,煙水寒聽后卻是心下一凜,莫名警覺道,“我們大可以坐視不理,任由他們怎么喊打喊殺,鬧得越兇越好……最后到不可收拾之際,藉由明熙王眾望所歸,順理成章即可榮登大寶,不是挺好的么?”
金靖夕默不作聲地笑了一笑,抬眼看著煙水寒,莫名冷定地道:“這種話,你放在心里想想就好,不要隨隨便便說出來。”
“想要我閉嘴,除非你把我的嘴巴縫起來。”煙水寒不以為然道,“這些年來,你忍得已經夠多了,為這個王朝也做得夠多了……事到如今,還打算繼續(xù)忍下去么?”
“你的想法未免太簡單。”金靖夕的語氣平靜,但在這種平靜中,卻又仿佛蘊藏著洞穿世事的冷銳,“要做,就做撒網的漁夫,如果只是一尾垂涎美食的魚,那么就算所處的湖澤再深,恐怕遲早有一天,也會有上鉤的危險。”
煙水寒沉默片刻,又道:“可我還是覺得,任由他們鷸蚌相爭,我們收獲起來更容易些,得到的回報,或許也更豐厚。”
金靖夕沉默了那么一兩秒,忽然露出了很認真的表情,冷然道:“我們能等,五年、十年都無所謂,可是這個天下不能等。——七王之亂,必然引來傾國亂離,而這本不是我誅殺龔培的初衷。”
當初他說過,造反只為“清君側,誅賊臣,匡扶金曌江山社稷”,這不僅僅是他起兵的借口,更是他實現(xiàn)凌云壯志的第一步。
在大是大非面前,他從來不含糊。
“可那些人很明顯就是挖好了火坑等著你去跳,即使這樣,你也無所謂嗎?”煙水寒實在太了解他了,知道他一旦下定某種決心,哪怕等待自己的結局是粉身碎骨,也是不會再行更改的。可他內心深處還是很不甘心,因而一再挑開厲害關系。
“舍我……”金靖夕笑了,帶著他貴公子的優(yōu)雅,同時又含著盡在把握的味道,“其誰?”
——蒼生無罪,舍我其誰?
自古在亂世中稱王稱霸者,無一不是流血犧牲無數(shù)人的性命,踩著萬千枯骨砌成的臺階,才得以登上那方金碧輝煌的凌霄寶殿,坐上那把紫氣葳蕤、氣凌天下的龍椅。
而他,竟然妄圖用別的方式來解決么?
“……舍我其誰?”煙水寒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所帶來的厚重跟滄桑感,不由得肅然苦笑。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金靖夕不是婦人之仁,需要流血的時候,就算流血漂櫓,他也會不計代價地勇往直前。
可是,在這個人的心里,始終存在著一種不可轉移的信念,“仁義禮智信”,那種該死的信念是他們每一任明熙王所必須遵守的。而他,由于從小接受的是那樣的熏陶,也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將那樣的信念植入骨髓,這是很難背棄的,雖然沒有任何憑證,卻仿佛靈魂契約一般牢固。
***
日落西山之際,湘紀正在庭院里悠閑自在地散著步。時值五月,滿院紅色芍藥開得正烈,她看得心花怒放,時不時擷枝輕嗅,一臉孩子氣的忘情。
花面不如人面好,芍藥嬌美的花冠襯著少女的容顏,別添了一番韻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待得浮花浪蕊俱盡,伴君幽獨”?
金靖夕正憑欄遠眺,卻不料看到這樣一幕美好的景象,他的王妃即便在看著滿園花花草草時,仍是淺笑盈盈,眉目如水。
她不經意間抬起頭來,不料卻發(fā)現(xiàn)在不遠處的高樓上,熙王正倚著欄桿笑望著自己,頓時嚇了一大跳,急急地斂裾跑回了樓里。
由于她這個很破壞意境的舉動,金靖夕變得很郁悶:自己有那么可怕嗎?怎么在她眼里,比防賊還要防得嚴些?
這也難怪,自從被熙王當著三軍之面高調一吻之后,湘紀遠遠看見對方就跟見鬼似的,唯一的反應就是驚慌失措地落荒而逃。
“你們真的是夫妻嗎?”煙水寒不知何時已經走了過來,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扯著嘴角,已經第十萬八千次質疑這個問題。
金靖夕挑眉道:“你有意見?”
“我敢嗎我?”煙水寒驀然壞笑道,“我只是覺得,她現(xiàn)在離你離得這么遠,你以后想做小動作恐怕不容易。”
金靖夕幽幽道:“沒做過大動作,小動作當然不容易。”
雖然她現(xiàn)在躲著自己,可是他卻覺得沒有哪一刻跟她如此接近過,他似乎感覺到自己快要抓住她的手了。
“明天就要回城了,”煙水寒聽了金靖夕的話,失笑良久,末了,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就要這樣被別的女人“交代”了,不免又有些悵然道,“到了王城,莫不是還打算一直這樣耗下去吧?——那也太不像話了些。或許你應該跟她好好談談,抑或者,你一開始就不應該扮君子,而應該扮一個無恥小人,那樣即便你現(xiàn)在想耍流氓,也不會顯得太過突兀。”
“口無遮攔。”金靖夕也不由得失笑,在對方肩上擂了一拳,“該怎么對自己老婆,我還用你來教?你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終身大事吧,回城之后,要是一不小心看中了誰家姑娘,盡管跟我說,要是對方死活不愿意,回頭我?guī)衔灏俅鬂h,親自登門造訪,就算搶也要給你搶下那門親來……”
“得了吧你,”煙水寒冷不防翻了個大白眼,“要是媒婆都是你這樣子的,我這輩子鐵定打光棍打到底了,那些沒眼光的女人,還不爭先恐后地都被你給勾走了?”
……
畢竟都是男人,再正經的男人背地里談論起女人來,說的也肯定不是什么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