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代。
二十多年前人們最關心的溫飽問題,現已被擱置腦后。經常聽人談論:誰買彩票中了五百萬,誰炒股成了千萬富翁,誰家女兒嫁了個半老富商,誰家兒子在省城成了乘龍快婿……好像有人在社會的土壤中噴灑了催化劑,使曾經貧瘠的土地霎時遍開了幸福之花。
到處都可以感受到這種改變。曾經古樸沉默的小鎮,仿佛一夜之間喧囂起來。高樓林立,色彩紛繁,很多挑著擔子游走,變賣自家產品的農民,也在鎮上租起了門面,不再扯著嗓子吆喝,而是端坐在店門口,眼睛敏銳地掃視著過往行人的口袋,再捉摸他們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利潤,儼然成了精明的小商販。更不用說那些上了級別的大城市,是如何脫掉舊裝,成為美麗的白天鵝展翅翱翔的。曾經被農民視若珍寶的土地已經失寵,雜草肆虐,禾苗再也不見繁茂的蹤影。偶爾有一兩個蒼老的、略顯佝僂的身影在田埂上徘徊,嘆息。但很快,又被急促的手機鈴聲催促,不得不加快腳步,去照看被留在家中的幼小的孫子。也許,回到兒女們為他們修建的舒適的樓房,用著方便的自來水和用手輕輕一擰開關就冒出藍色火苗的液化氣,想起從前到河邊去挑水,扁擔在黝黑的肩上壓出的深深的紅黑色的印痕;想起抱著一捆有些潮濕的柴做飯時滿屋子嗆人的煙氣,在田埂上的不快便一掃而空,心中升起些許快慰和自足。
人們花錢也突然大方起來,再也沒有“一分錢不能掰做兩分錢用”的遺憾。即使不諳世事的孩子,也知道幾十塊錢算不了什么,“爸媽不用一天就賺回來了”。于是整天鬧著爺爺奶奶買昂貴的玩具,不成便大聲嚷嚷“爸爸不是給你錢了嗎?”“再不買我就打電話告訴媽媽,說你不喜歡我。”更不用描述大人們用錢時的瀟灑了。人們的關系也親密起來,真正到了“天涯若比鄰”的年代。只需一個電話,便能宴請相距百十上千里的親朋好友慶祝生日、喬遷、結婚生子、升學……不管有多忙,都必須回應,即使不能親臨,至少要電話致歉,然后委托他人,或是通過銀行打款,總之是幾經輾轉,費盡周折,把祝賀禮金及時送到,才可以松一口氣,否則會被人視作不懂人情,甚至當作怪物,在親友圈中被嘲笑。遇上假日,可能同時接到十來份邀請。這時即使生病了,也應該把看醫生的錢省下來,忍著痛苦,一趟趟地前去祝賀。還要在緊皺的眉間擠出一絲真誠的笑意,不然同樣影響交情。街談巷議也往往是:李家老母八十大壽多風光,僅煙花就放了一萬多元,擺了五十幾桌酒席,禮金十幾萬元,真是沾他鄉黨高官的女婿的光;張家老頭過世后,做了五天五夜道場,喪事花費六萬多元……人們都看到了表面的風光,卻只有明白人知曉背后的苦楚。
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
他們占了全國總人口數的百分之六十,有著幸福的家庭。可為了圓一個夢想,他們背起行囊,離開家鄉,不約而同地來到燈紅酒綠的大都市,方式和途徑卻不盡相同,處境和結果也迥異。
那些朝氣蓬勃的學生,經歷了十幾年的打拼,終于躍出農門,躋身于大都市的名牌大學,生活如朝霞一樣,色彩紛繁而艷麗,形狀變化萬千,引起人的無限激情和遐想。他們如小鹿一般,邁著輕快的腳步,朝著生活的樂園從容而自信地跑去。盡管也有人從那個迷宮失望而返,近幾十年來積淀的夢想,卻激勵了一撥又一撥的農村學子。即使面臨失敗,他們也會把“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作為給予自己無窮動力的座右銘。終于,他們成了父母嘴里的驕傲,也成了別人教育子女的活標本。其實,他們也很困惑和煩悶。因為下一個任務比讀書更難:父母希望他們留在大都市,成為一名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也自問過:城市里到底有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遠離家鄉及年邁的父母到底值不值?但這是父母的另一個希望,也是他們送自己讀書的終極目標。為了父母的苦心,為了使自己的孩子成為真正的城里人,即使感覺自己與城里的同學有無法逾越的距離,與城市的色調有沖突,也只是一咬牙,把猶豫埋葬在夜晚的無邊黑暗中,又開始為明天的打拼思考。
那些面色菜黃,且寫滿了疲憊與焦急的男男女女,構成了大都市的一道奇特的景觀。他們不是瀟灑的旅行者,也不是走親訪友的閑人。隨身攜帶的袋子中不只是裝著簡陋的行李,或許還盛著樸實而又幾近破碎的夢想,亦或許是全家生活的希望。他們有著獨特而又統一的稱呼:農民工。他們離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年事已高的父母,忍受著瘋狂的思念,以最快的速度去追趕城市的節奏,以最前衛的思想去接受城市的新潮,可總是被拒絕在城市的邊緣。在經歷無數次被炒魷魚拿不到工資后,無數次拼死苦干卻沒錢回家過年后,在無數次遭遇城里人的白眼甚至訓斥后,他們索性放下強裝的矜持,以最本性的一面與城里人交涉:斗心眼、吵架、告狀、投機……于是他們面前有了更堅實的城墻:鄉下人太難纏,千萬別理他們。但“人多力量大”,城市也許可以拒絕幾個人,卻怎能阻止這樣一支浩蕩的大軍?況且他們以吃苦耐勞為實力,把城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城市的繁榮與美麗怎能沒有他們?
那些穿著嶄新卻有些土氣的老頭老太,在琳瑯滿目的超市里閑逛,這里瞧瞧,那里摸摸,眼里總是寫滿了好奇與驚異,總是充溢著贊嘆與羨慕。他們還走到時裝品牌店的門前,卻不知道怎樣打開旋轉的玻璃門。在經過好一陣商量與推敲之后,終于把腦袋伸進了開著空調的店內,還來不及感嘆里面的舒適和鮮亮,就被店員簡單地拒絕在門外。因為他們的年齡和氣質是不應該到這種店里來的,更何況他們商量時的家鄉話早就讓店員做出了決定。于是,他們一貫的驕傲心理受到了重創,卻又莫能奈何。便在店外嘀咕了好一陣,還不時隔著玻璃門將店員白上幾眼,贊嘆變成了憤恨:有什么了不起,我兒子是這城市里XX單位的科長呢!然后離開,腳步略顯蹣跚,竟然不如先前穩健。回到家里,就像小孩找到了為自己做主的依靠,開始把滿心的委屈盡情地傾瀉。噘著嘴巴不做聲,見沒人理睬,索性不吃飯,躺在床上假裝生病。兒女們前來詢問,卻無非是注意休息,按時吃藥之類的叮囑。眼看兒女們又要急匆匆地出門,感覺已經被徹底冷落與遺忘,心中竟真的生出幾分傷感,舊恨新愁一齊涌上心頭,喉頭便哽咽起來,流露出無限悲切。兒女們只得邊小聲地打電話請假,邊折回匆忙的腳步,小心地探體溫,焦急地找藥,盡顯孝順。欣慰重新占據了老人的心,卻不敢破涕為笑,只想讓這溫馨成為永恒。兒女們實在著急,準備送他們去醫院時,他們才痛快地講述了事情的原委。笑容漸漸地寫在他們的臉上,不滿卻悄悄爬上兒女的眉梢。要知道,被他們這一折騰,要挨批評不說,還耽誤了一個多么重要的人才考察會議,也許就白白丟掉了晉升的機會。他們卻不知道,依然沉浸在快樂中。這快樂,足以延續好幾天。幾天后,他們又懷揣新的好奇,去擺脫鄉下人的“見識短淺”,去嘗試城里人的優越和自豪。
大上海,這是一個讓很多人神往而又感覺遙不可及的地方。二十世紀前期的商業、工業、才子佳人等題材的電視影片,幾乎都是以上海為背景。即使是老舊的黑白影片,也足以將它的富足與優越淋漓盡致地展現于世人眼前:主人公住著洋房、別墅,經常駕著锃亮的洋轎車出入于“百樂門”“大劇院”之類的娛樂場所。尤其是那種一擲千金的灑脫,愛情破碎便出國療傷的隨意,不知讓多少年輕人贊嘆,羨慕,神往,癲狂,并在心中萌生一個夢想:一定要成為上海人!當然,被迫淪為租界的一百多年的歷史,使上海也飽經了屈辱與滄桑,卻給它留下了諸如花旗銀行、和平飯店一類具有歐式風情的華美建筑,讓外灘成為眾多旅游者必到之地,也奠定了上海成為現代化大都市的基礎。尤其是近十年,它更是搭乘了時代的春風,一座又一座高樓在人們的驚嘆聲中拔地而起。東方明珠電視塔,金茂大廈增加了上海的高度與亮度,成為這座城市的標志性建筑。晚上,華燈次第亮起,黃浦江岸上、水中到處都是閃爍的燈影,到處可見挪動的游人,不由在喧囂中感嘆:真是一顆璀璨明珠!即使不能目睹繁華,僅看人們對上海的羨慕與神往便可以想象這是一座多么美麗的城市。
多年的歷史積累和近期的神速發展讓上海人感受到了得天獨厚的優越性,也造就了他們罕見的自信與自豪。他們眼中的“城里人”就是:上海人、BJ人、香港人、深圳人。其余便都是他們不愿提及的“鄉下人”。一個地道的上海人遇到外鄉人問路,一般是不予理睬的。其實,他的沉默掩飾了無限的輕蔑:啥都不知道,來上海干嘛?或者干脆白你一眼。那眼神,讓初來乍到的人感覺比迷路更可怕。尤其是上海店員會說流暢的英語,會說神秘的本地話,卻不大說普通話。如果外地人想在上海帶些特色產品讓親友見識見識,就需找一個會說上海話的熟人幫忙。不然,十有八九完不成心愿。那店員坐在裝修精美的柜臺前,遠遠地瞟你一眼,便迅速判斷出你是不是本地人。如果是一個外地的打工者,她便不會和你說一句話,眼角的余光也不會再落到你身上。也有打工者給家人買過禮物的,但往往是從街頭巷尾挑擔游走、生活落魄的小販手中買下的,那些人也往往是外地人。
這種近乎自負的自信使上海人思維迥異于其他地方的人。一般人信奉的“寧為雞口,不為牛后”的處世哲學,在這里完全沒有立足之地。很多低收入的上海人寧可守在高樓背后的低矮潮濕的房子里,也不會到其它地方尋找機會。當然,上海女孩幾乎不會嫁給外地人,上海人也一般不會娶外地媳婦。
因為遭遇排斥與白眼,很多人便暗暗發誓:一定要留在這座城市!一定要比本地人更強!尤其是那些意氣風發的大學生。于是在該市或外地就讀的大學生都拼命地往這里擠。每年三月份開始,一支浩蕩的高知隊伍守候在上海,等待機會的垂青。萬不得已的時候,有些名牌大學的學生甚至愿意從店員、導購員、收銀員做起,拿著千來塊的月薪,無奈地目睹著別人的繁華,卻毫無怨言。他們的選擇就詮釋了一句話:“寧在上海喝粥,不到別處吃肉。”因為上海一向就是充滿機會的地方,也是“冒險家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