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更顯繁華。似乎有人用馬良的神筆,一夜之間在上海的地面上畫出了許多藝術性和實用性都具備的精品建筑。從閘北區的上海新火車站出來,在公交車上,馬迎霜一直在感嘆這種變化。尤其是浦東,雖然沒有“十里洋場”那樣的美稱,可拔地而起的建筑卻更具現代大都市的時尚和大氣。上海人的生活也越來越精致,尤其是那些時尚的年輕人,遠沒有她的那種拮據與窘迫。
馬迎霜更加專注地投身到工作中。“匯通集團”是位于PD區陸家嘴附近的一家綜合性公司,從事房地產投資與開發經營、人才培訓、酒店經營等業務,還代理進出口貿易。她是集團房產部的主管會計。盡管在學校里已經把知識學得很精通,可對其他會計的監督讓她感覺有點頭疼。如果一個本地會計的工作出了紕漏,那就更難纏了。人家首先就有一種優越感,很多時候不大聽從外地人的安排。為此,她沒少添麻煩。不過,這嚇不倒她。越是面對挑戰和刁難,她越有信心和干勁。人不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跌撞中爬起,在失敗中成熟嗎?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一次。她發現會計喻昕在審核記賬憑證時,既沒有嚴格審查原始憑證,編號又混亂。即將下班了,她叫來了喻昕。喻昕是集團里出了名的火爆脾氣。這固然是性格所致,與他上海人的身份也不無關系。她還沒開口,喻昕望著桌面上一堆賬本,似乎明白了,但根本不當一回事。斜著眼睛瞟著她,雙腳還打著節拍,分明是一種挑戰與輕蔑。她當然明白,卻只是非常平靜地對喻昕說:“這賬本出了一點小問題,請你重新做一下。”
這話喻昕就不愛聽了。對于馬迎霜本來就不滿,上海有這么多人才,憑什么讓一個外地人做主管會計呢?現在,她竟然對我指手畫腳,那我上海人的驕傲哪里去了?
“要做你去做吧,我媽媽還要帶我去應酬呢!”扔下這一句話,喻昕掉頭就走。馬迎霜估計這事“和平”不了,便快步走到門邊,用身體堵住了喻昕的去路:“今天你必須重做,否則就這樣耗著吧。”
喻昕也氣鼓鼓的,他哪里這樣受過外地人的氣呢?打算硬闖出去。可一看馬迎霜眉頭緊鎖,圓睜的雙眼透出無比堅定,明白只能自己認輸,除非不打算在這里做了。只得無奈地坐下來,極不情愿地翻開賬本,還快速地說了一連串上海話。馬迎霜也略懂一些,只是喻昕說得太快了。肯定是難聽的話,不過她不會計較。她要的是工作效率。現在,喻昕不是已經在重做了嗎?
浦東的燈已經次第亮起。馬迎霜走進喻昕的辦公室,幫他清理出不合格的賬單,讓他第二天再去追查原始憑證。
喻昕回家時,已經沒那么恨她了,只是怪怪地看了她好一會。
從“匯通集團”到高廟的出租屋,十幾里路,馬迎霜走了足足兩個小時。她平時一般坐公交車,可今天,她想從容地看一看上海的夜景,品味一下上海的生活。晚風吹來,豪華的私家車不斷從身邊飛奔而過,揚起的灰塵卻不如家鄉的多;汽笛聲、歌聲、人們的喧鬧聲源源不絕地傳入耳中。色彩繽紛的霓虹照在夜行人的身上,使人有時候如天使般美麗高貴,卻又在瞬間把身影拉長,變扁,使人像魔鬼一樣可怕。馬迎霜就在這上海的夜色中,接受著無數次瞬間的改變。
終于到家了。準確地說,這只是一間年代久遠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尤其是藏在高樓的背后,讓人整天見不到上海的天空。但租金很便宜,每月只需350元。就這一點,讓馬迎霜非常滿意。盡管她每月有著好幾千元的收入,可一想到爸媽那病弱的身體,那期盼的眼神,她就恨不能同時做兩份工作,以盡快地使他們從勞累中解脫出來,那樣,自己的心便也能從內疚中解脫了。可這樣的家畢竟太簡陋,太寂寞。尤其是在情緒低落的時候,還讓人感到些許恐懼。當然,她一直都能從這小房子里找到生活的動力,她甚至想著:等到這房子拆遷的時候,自己也要試著在上海買屬于自己的房子,即使小,卻能讓人有歸宿感。
馬迎霜想起了好久不曾聯系的葉蕾。幾個月前聽說她和一個上海男孩在戀愛,不知進展如何?馬迎霜撥通了葉蕾的電話。
“你好啊,我們的小開心果。”馬迎霜仿佛又回到了快樂的大學時光里,叫起了葉蕾在學生時代的綽號。
“馬迎霜,你在哪兒?我正想和你聊聊呢!”快樂似乎在無線電波的傳送中消失了。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是那么熟悉而又疲憊。
馬迎霜也睡不著,就轉乘了兩趟車,來到葉蕾的住處。一間同樣簡陋矮小的出租屋,只是本該活潑明媚的青春好像被束縛了,屋子里顯得更加沉寂。不用說,葉蕾的處境并沒有多大的改變。
葉蕾臉色顯得憔悴而蒼老。她在一家中型的貿易公司任出納。工作倒是很容易,可每天要轉乘三趟公交車,而且總是重復地為別人打點著花花綠綠的鈔票,未免有些心煩,而每月數到自己手中的只有一兩千塊錢。越是規模小的公司,對人才的管理越是缺乏系統性,管理中應有的人性化自然就被忽略了。所以像葉蕾這樣的財經方面的專業人才卻一直窩在出納的崗位上。而且,也不穩定,葉蕾已經是第五次換單位了,總感覺不如意。當然這與她的性格也不無關系。葉蕾也是來自農村,但家里條件比較好。再加上很小就很優異的成績,爸媽的夸獎與寵愛,使她自負中略帶一點嬌氣和自私。性格上的瑕疵一旦在工作中顯露出來,就讓人感受到了她的不合適。
葉蕾想和馬迎霜聊的不僅僅是這些。這已經是持續了好幾年的情形了,她學會了在無奈中適應。
葉蕾拉著馬迎霜來到附近的一座酒吧。里面霓虹閃爍,人聲嘈雜。她們挑了一個相對僻靜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扎冰啤。啤酒慢慢流進肚子,悲傷卻悄悄溢滿心胸。
葉蕾喝得半醉,仍然向馬迎霜舉起酒杯。馬迎霜按住了她:“葉蕾,你別把我當外人,把煩惱都告訴我吧!”
“馬迎霜,你說我們,不,是我,怎么就這么慘?”葉蕾拉著馬迎霜的手,“我怎么就事事都那么不順心呢?”
原來,葉蕾認識了一個叫楊晨的上海男孩,家里條件不錯。葉蕾也不僅僅是看中了這一點,但愛情與面包能同時擁有,會更讓人高興。而且楊晨對葉蕾很有好感,兩人交往了半年多的時間。一個星期前,楊晨卻告訴她:“葉蕾,我們怕是要分手了,我媽媽一定要我娶上海女孩。”
這無異于晴天霹靂,把葉蕾生活中剛剛露出笑臉的太陽趕到了九霄云外。
“為什么?”
楊晨卻沒有回答。其實葉蕾也明白,經濟和地域上的優越感,使一般上海男人拒絕娶外地女孩。命運卻以特殊的方式眷顧了她,她正在暗自慶幸時,生活又給她開了個傷心的玩笑。
她也爭取了。她對楊晨說:“你告訴你爸媽,我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好嗎?我也不是要你家的錢財,我到上海來不是想撿拾幸福,而是要自己創造。”
可楊晨搖頭:“我們這里很多事都自己做主,可婚姻大事都必須得到爸媽的認可與祝福。我不想在一開始就種下不幸福的種子。你會找到幸福的,祝你好運。”然后很紳士地離開了。
看著楊晨離去的身影,葉蕾大哭了一場。她不明白,讓人心動的上海灘愛情故事怎么這么現實,這么經不起折騰。她的眼淚不只是祭奠短暫的愛情,更是祭奠已逝的青春。來上海已經好幾年了,可自己是上海人嗎?曾一度這樣認為,卻總是被上海人拒之門外。
“馬迎霜,你說,我們算什么?我們干嘛要來上海?我們好多同學現在已經是副處級了,可是,你看看我……”葉蕾轉動著酒杯,又把它送到了嘴邊。
馬迎霜知道不能再讓她喝了,奪過酒杯,攙著她走出酒吧,回到了出租屋。葉蕾已經醉了,躺在床上,臉色潮紅,呼吸急促。馬迎霜也要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馬迎霜回到自己家里,已經是凌晨了。滿腹的心事在酒精的催化下迅速膨脹,漸漸地占據腦海。這是她第二次為了情緒喝酒。雖然她沒有醉,但往事一樁樁再現,使她又一次遭遇失眠。她的腦海中不時浮現關于葉蕾的往事。她和葉蕾相識將近十年了。那時,葉蕾很陽光,也很單純,就像一首精致的抒情小詩,洋溢著青春的氣息。盡管性格有些缺點,但直爽,心靈不設防,讓人感覺很輕松。況且“人無完人”,誰沒有缺點呢?她一直喜歡和葉蕾交往。尤其到了上海后,她們的關系更密切了。盡管不常見面,但內心的依賴使她們能夠溫暖彼此。可是在接二連三的打擊面前,葉蕾比以前脆弱了。該怎么幫助這位好友呢?時間是醫治創傷的良藥,也許,真的只能依賴時間來改變這一切了。
她也想起了對爸媽的承諾。又是半年過去了,可自己的愛情之旅好像還未啟程。雖然,她也試著去接受,結果卻不那么順心。
她曾經與陳禹——一個上海男孩,交往過一段時間。陳禹也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是父親一代在上海扎的根。
他們的相識很偶然。陳禹是一家銀行的業務員。馬迎霜因為業務關系,有一段時間頻頻出入銀行。她不是讓人一見鐘情的女孩,卻如一杯陳年美酒,品味的時間越長,越能感到她醉人的芬芳。最初,陳禹也只是禮節性地打招呼。次數多了,兩人就漸漸地熟了起來。
陳禹第一次邀了她喝咖啡。
柔和的燈光,甜美的音樂,映襯著輪廓分明的臉,溫文爾雅的舉止,讓她有一種幸福的歸宿感。她終于決定放開自己不找上海人的防線,細心地呵護這顆愛情的種子。
他們也確實也有過美好的日子。周末去外灘吹風,到城隍廟吃上海小吃,到南京路逛商店……這是馬迎霜來上海后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可是,頻繁的接觸也慢慢地將陳禹真實的性格展示出來。他喜歡耍小性子,大男子主義比較強,對于這些,馬迎霜也許可以忍受。而接下來的一件事情,讓她堅定了分手的決心。
又是一個周末,兩人相約去郊外踏青。在盡情地追趕打鬧之后,他們坐在草地上閑聊。陳禹無意間的一個笑話,把馬迎霜從上海的繁華中喚醒。其實也不是笑話,只是陳禹當時的語氣神態讓她渾身不自在。
“我們單位一個男孩子最近結婚了。可他非常不幸,因為他不僅娶了老婆,還把老婆的媽媽也‘娶’到上海來了。他們兩個都是鄉下人,連自己住的房子也沒有,現在真是苦海無邊了。”陳禹輕描淡寫,馬迎霜卻倍感沉重。原來,這個女孩一直與媽媽相依為命。女孩到上海工作,媽媽也跟隨她在這里做清潔工。這本是一個令人感動的真情故事,可在陳禹看來,竟是這樣滑稽。他這樣漠視親情,那么,他的愛情中有幾分真呢?馬迎霜想起舒婷的詩:“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更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愛一個人,當然就要接納這個人的一切,更何況是這個人的母親。陳禹對鄉下人的調侃,喚醒了馬迎霜敏感的神經。自己也和那女孩一樣是鄉下人,也保不住以后要把爸媽接到自己家里。
這次郊游之后,馬迎霜幸福而短暫的愛情就宣告結束了。陳禹不明白原因,整整跟了馬迎霜兩天,請求馬迎霜給他機會。但她還是堅決地與陳禹分手了。因為她明白,這沒有對與錯。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驕傲,鄉下人也有鄉下人的尊嚴。這是觀念的差別,誰也無法改變誰,更不能幻想他們會水**融。就像公路和鐵軌,即使偶爾相交,也必須盡快分開,否則就會有悲劇發生。
太陽,好像有著神奇的魔力。無論多潮濕的心事,都能曬出陽光的清香。
太陽已經悄悄地爬上旁邊的高樓,馬迎霜的心情好了起來。她麻利地梳洗好,又精神抖擻地去上班了。她要去追趕那輪太陽。
公司里卻有人在議論:馬迎霜太霸道,缺乏女性的溫柔。當然,那些人都想避開馬迎霜的視線。
馬迎霜微微一笑,非常爽快地和大家打了招呼。這有什么呢?說不定能為自己的工作除掉很多障礙。
不過,對馬迎霜來說,工作中最為困難的卻是維護和銀行、稅收等部門的關系。因為,那樣的應酬太辛苦。首先是喝酒太兇。最高的境界是灌醉了別人,自己能保持清醒,可往往事與愿違。更為難堪的是場面上的應酬話。擱三年前,她是一句都不愿說的。不過,現代商業,沒交際和應酬是寸步難行的,這也算是與時俱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