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蕾比以前更胖了。他們買下了HK區的那套二手房，除了首付交的十五萬，還要每月向銀行交3800元。對于他們來說，這是個不小的數目。尤其是現在，

她已經向單位請了假，腆著個大肚子，在家待產，全部的開支就指望著林一航的工資。其實她距預產期還有四個多月，可從家里到上班的地方，要轉乘好幾趟公交車，萬一出了閃失怎么辦？用丈夫林一航的話說：“什么都可以期待下一次，唯獨人不能。”所以她就這樣成了保護動物，被套牢在家里。當然，即將做母親的喜悅，還有丈夫的體貼與關愛，沖淡了無聊與煩悶，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總會盤算著“房款”這筆巨大的數目，心里有些沉重。

馬迎霜自然成了葉蕾的閨中密友。只要有時間，馬迎霜就往葉蕾處跑。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和秦嘯風一起。

葉蕾很高興。她不時地打趣馬迎霜：“老同學，你要好好謝我這個大媒人吧！”

和她在一起，馬迎霜一點拘束也沒有，好像又回到了大學時代。她們講起了大學時的趣事，甚至連哪位男生偷偷地向她們遞情書，被她們拒絕的事也全部抖露出來；還有各自的工作，婚姻……簡直是無所不談。回憶，總是能給人快樂，哪怕是曾經的傷心往事，若干年后也能豐富人的內心世界。只有生活，是最讓人憧憬，又最讓人揪心的。

葉蕾一回到現實，就露出愁容。現在她是一個情緒化、而且喜歡超前憂慮的人，不習慣在雨中想望晴天。盡管她處在愛情的晴天，可總是有太多的顧慮：自己一直是給人打短工，生完孩子后不知要為工作費多少周折。孩子生下來后交給誰帶呢？放到農村的林一航爸媽處，她不放心，而且那樣帶出來的孩子總是會打上鄉下人的烙印；讓林一航的爸媽到上海來，又擔心開支太大，還有不知能不能處理好婆媳關系。她甚至擔心：生下來的孩子會不會健康；林一航對她的愛能堅持多久；如果離婚了她該怎么在上海生活……

馬迎霜看她越來越離譜，馬上打斷她：“瞧瞧，你說到哪兒去了？你忘了毛主席說的‘牢騷太多防斷腸’嗎？你再胡說八道，看你兒子以后怎么教訓你。”

“哎呦！”馬迎霜話沒說完，就聽葉蕾一聲尖叫，原來是肚子里的小家伙真的踢了她一腳。馬迎霜有些得意地笑了：“看你還亂說不？”

葉蕾也笑了，假裝舉著雙手：“兒子，饒過我吧，我再也不亂說了。”歡樂，重新占據了她們的心。美好的向往終歸要戰勝悲觀的猜測，更何況葉蕾現在的生活是艷陽高照呢！

馬迎霜還幫葉蕾把嬰兒房布置好了。她在房間里貼滿了天藍色的星星月亮，買了一張月牙形的嬰兒床，在床上擺著一只憨厚的布制大熊貓。“葉蕾，你兒子生下來要認我做‘干媽’，不然我可不依。”

葉蕾用手指刮著臉：“不害臊，還沒結婚就要做‘媽’。”

馬迎霜臉紅了，沒想到葉蕾來這一招。她假裝要撓葉蕾的癢癢。葉蕾這回是真投降了。她又神情凝重地問馬迎霜：“馬迎霜，你說我‘兒子’，你確定是兒子嗎？”

“又來了”，馬迎霜用手指敲了一下葉蕾的頭，“你以為我透視眼呢。都什么年代了，兒子女兒有區別嗎？”

“有，”葉蕾非常堅定地回答，“你沒見找工作時很多單位都有性別限制嗎？再說，男人堅強一些，能禁受更多的生活磨煉。”她又喃喃自語：“不過，只要是我的孩子，我都會把他當寶貝疼的。”

馬迎霜看著葉蕾，憂心地想：葉蕾自己還是個孩子，怎么做孩子的媽呢？也許，只有孩子才能讓她真正成長起來。

馬迎霜回到家里，秦嘯風早已在她門外等候。

自從第一次做生意成功后，秦嘯風也摸著了一些門道。雖然上海生意人在乎利潤，可他們是很講誠信的。秦嘯風喜歡這樣的風格。他寧可利潤低一些，也不愿為已說好的事提心吊膽。上海人對他也有了一些信任，不那么排斥他了。過完年之后，他又簽下了兩單生意。做生意其實就像坐雪橇，一旦順利地走過一段路程，即使不再刻意用力，憑慣性也可以繼續向前滑行很長的距離。現在，秦嘯風感覺自己乘坐的“雪橇”越來越省力，速度也越來越快。他要乘勢大干一場。今天，他就是要和馬迎霜商量一件大事。

農歷二月的上海，依然春寒料峭，尤其是晚上，讓人感覺陣陣寒意破窗而入，不看日歷，還以為正經歷嚴冬呢。馬迎霜看到秦嘯風的身子被裹在單薄的夾克下，微微發抖，心中有些歉意，忙把他讓進屋子，又遞過一杯滾燙的茶，讓他暖暖身子。

看到馬迎霜忙來忙去，秦嘯風的心里已經暖了。他想：緣分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有時它把近在咫尺的幸福無情地奪去，讓你陷在苦難的深淵里，欲罷不能；有時它又把希望從天邊給你拽過來，讓你沒有準備地喜極而泣。自己與馬迎霜的相識是緣分，而相戀則是幸福了。在上海這樣的地方，他沒錢，沒身份地位，甚至連一般的生意經驗也沒有，可偏偏遇到了什么都不在乎的馬迎霜。他還突發奇想：自己的生意其實從來就不曾失敗。雖然剛到上海時虧掉了自己的積蓄，卻贏得了與馬迎霜相遇的機會，也就是贏得了美好的人生。如果不是沒錢了被迫住在高廟，茫茫人海，又到哪兒去找這么個能干的女孩呢！當然，他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男人，盡管生意需要馬迎霜的協助——馬迎霜幫他計算成本，核定開支，但他絕不會只依賴女人，尤其是自己心愛的女人。他不會忘記，自己在黃浦江邊對馬迎霜，也是對未來許下的承諾。“愛了，就要給她幸福。”這是他一直默默地對自己說的愛情宣言，怎么能失言呢？

秦嘯風發愣的眼神，讓馬迎霜有些緊張。莫非，他病了？

秦嘯風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馬上回過神來：“迎霜——這個稱呼讓馬迎霜別扭了好幾天，秦嘯風卻一直堅持——我要把生意做大，現在想聽聽你的看法。”

秦嘯風是打算在PD區申江路附近租下店鋪經營藥店。馬迎霜當然沒有異議。當初，她不就是欣賞秦嘯風骨子里的那股拼勁嗎？男人就要敢闖，尤其在上海這樣的地方。如果太保守，還不如在家鄉做小生意呢。接下來的問題是：稍好一些的店鋪，轉讓費高達二十幾萬，店鋪還要裝修，加上進貨的本金，雇員的工資，估計沒有五十萬是拿不下來的。可是，兩人的手頭財產，包括最近兩單生意的利潤，加起來還不到十萬元。況且都是農村的孩子，家里是不能指望的。朋友呢，目前在上海只與葉蕾關系最密切，可她們買了房子后，自己也是捉襟見肘。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使想法再美好，沒有啟動資金，一切都是空談。當然，還有鋌而走險的一招，秦嘯風也暗示了馬迎霜：挪用單位的資金。馬迎霜堅決不同意。別說開店的事還沒眉目，就算只要周轉一天，她都絕不會做這樣的事，這是她的原則。

馬迎霜和秦嘯風整整苦惱了兩天，還是一籌莫展。

一個偶然的機會，馬迎霜從銀行朋友的口中得知：她可以拿她的上海戶口本和工資證明到銀行抵押貸款二十萬。這消息好像暗夜里的一道曙光，讓他們都興奮不已。秦嘯風好像看到了藥店里非常紅火的生意；好像自己站在教堂的紅地毯上，和馬迎霜互換戒指；又好像在豪華的上海飯店和一群上海灘的商業巨頭洽談業務……總之，他已經嗅到了成功的氣味。當然，他也讀過“一個雞蛋的家當”這個故事。現在，馬迎霜手中就緊握著他發家致富的那枚雞蛋。他要牢牢地把握機會，不會讓那枚雞蛋白白浪費。

那天晚上，秦嘯風和馬迎霜聊到很晚。關于父母，關于婚姻，關于生意，關于城里人……凡是與生活有關的，他們都聊到了。他們太興奮了，恨不能馬上去把貸款拿回來。

秦嘯風走后，馬迎霜想了很多。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是有些唐突。按農村的習俗，在經濟上都是男方幫女方，可現在，自己是倒過來了。而且，她和秦嘯風現在算什么關系呢？無論是從法律角度，還是從家鄉的習俗來看，他們都還僅僅是朋友。而且，這筆貸款給秦嘯風，她既不會要承諾，更不會有借條。她就是憑自己對別人的信任和感覺，而背上一筆巨額貸款。如果——只是一種假設——秦嘯風經營不善，虧掉了；或者，即使賺了，不認賬了，她怎么辦？不過，她又馬上否定了自己。怎么可能呢？自己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認定人家做男朋友的，如果這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還能相信誰呢？

是啊，美好的城市生活正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他們，何必要自尋苦惱？畢淑敏說過，人們總習慣于提醒災難和痛苦，為什么不提醒自己，幸福就在前方呢？

在銀行朋友的幫助下，貸款很順利地拿到了。

秦嘯風馬上行動起來。租鋪面、裝修鋪面、聯系進貨渠道等，他恨不能一天變作兩天。而且，麻煩也很多。藥店要注冊，就要跑工商、稅務等部門；還要處理好與周邊店鋪的關系，不然人家會嫌你的裝修影響了生意，要找麻煩的。秦嘯風一天忙下來，感覺頭都大了。可是只要想到生意，便精神抖擻，倦意全無。馬迎霜更辛苦。白天上班，是絕不能分心，也不能出半點差錯的，有時還要加班。可無論多忙，晚上的時間是自己的。她每天幫秦嘯風進行經濟上的規劃，往往是夜深了還沒休息。長時間的朝夕相處，加上經濟上的息息相關，兩個人的感情在平淡中已經是水**融了。秦嘯風望著燈光下日益消瘦的馬迎霜，心中生出幾分感慨和愧疚：如果自己再能干一些，馬迎霜怎么會這么辛苦？他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讓馬迎霜過上好日子，讓她不遜色于任何一個上海女人。他心中有一個計劃，等到藥店的營業步入正軌，他就和馬迎霜結婚。他要在上海舉辦一場隆重的婚禮，要把雙方的爸媽、親友，還有能聯系到的高中同學全部請來，見證他們轟轟烈烈的愛情。

兩人為了藥店的名字商量了好久。秦嘯風認為，店名要雅致，不能太俗；要大氣，最好還能體現他們的偉大愛情。秦嘯風絞盡腦汁，最后想到了一個“濟豐新特藥店”。他說：“‘濟’取‘救濟’義。開藥店的主要目的，是救濟患者。‘豐’，取‘豐富’義。藥物品種齊全、豐富。更重要的是，‘豐’與‘風’諧音，店名能時刻提醒我，是你在關鍵時刻接濟了我。俗話說‘喝水不忘挖井人’，我要一輩子記著你這個大恩人。”

馬迎霜笑著數落他：“年紀不老，做法倒是老掉牙了。”數落歸數落，店名就這樣定了下來。

馬迎霜告訴了葉蕾開藥店的事。開業那天，林一航攙扶著葉蕾來捧場。

葉蕾這里摸摸，那里瞧瞧，看著店里進進出出的顧客，笑著對馬迎霜說：“我們的大才女終于當上老板娘了。我生完孩子后如果找不到工作，干脆到你店里來打工得了。”

馬迎霜臉一紅，葉蕾竟然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叫她“老板娘”。又接著調侃葉蕾：“我們只請鄉下打工的，可請不起你這上海的大小姐。”

林一航看著這一對好朋友無論什么時候都忘不了打鬧，想起葉蕾獨自在家時的憂郁，也高興地說：“老婆，你真要多往這里跑跑，讓馬迎霜的樂觀情緒也感染感染你。”

秦嘯風忙著和很多人打招呼，有些人是馬迎霜也沒見過的。秦嘯風比較喜歡交友，他到上海還不足一年，就交了不少朋友，大部分是做藥品生意的同行。

葉蕾看著秦嘯風瀟灑的談吐，突然覺得這哪里是鄉下人，分明就是一個精明的上海生意人。她悄悄地提醒馬迎霜：“聰明的漁夫不會總是讓大魚在水中自由，而是把它放到魚缸里養著。小心自由得太久，你撒下的會是一張空網。”

“你又來了，我的憂郁女神！”馬迎霜很自信地看著秦嘯風，又好像自言自語地說，“別人可能會這樣，他卻不會，也不敢。”

葉蕾搖了搖頭。她習慣想一些幸福的眼睛看不到的場面。看到一對難舍難分的戀人，她會想，如果分手了，那女孩會不會有撕心裂肺的痛苦；看到一個團聚的三口之家，她會想，如果有一天，其中的任何一個人不在了，另外兩人該如何生活；看到街上高檔轎車飛馳而過，她會想，如果車主人貪污事發，他還能回到過去清貧的生活嗎。當然，馬迎霜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在心里真誠地祝福他們，也在腦海里極力搜尋幸福的，快樂的畫面，但總是有擔心浮上心頭。林一航也經常開導她，凡事要往好處想，死馬還要當活馬醫呢，何況明明是色彩亮麗、朝氣蓬勃的生活？

葉蕾也問過自己無數遍：我這是怎么了？對于原因總是不得而知。她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大學時，同學都叫她“開心果”。記得有一次，她和馬迎霜去閑逛精品時裝店。一不小心，把一件標價一千多的上衣的扣子弄掉了。店員以為她們要買，滿臉堆笑地說：“沒關系，我可以幫你們縫好。”她們什么時候想過買呢？有點心虛，準備離開。店員馬上就變臉了，大聲數落她們。葉蕾拉著馬迎霜逃離了，出門后還笑著說：“原來體驗生活不一定要化成乞丐啊！”馬迎霜無奈地看著她：“真拿你沒辦法。”可是現在，她怎么看不到快樂了呢？就好像病變的舌頭，即使舔著蜜糖，也感覺到苦。“也許，我該看看醫生了，”葉蕾想，“等生完孩子就去看，要給孩子一個快樂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