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魔軍如期而至，只是少了與樂宸有糾葛的姑娘打頭陣，倒是她的貔貅出現在了青丘。我望著那貔貅覺得萬般蹊蹺，表現出來的也只是一聲輕笑，對騎著它的魔族少主道：“貔貅身為龍之九子中的一個，什么時候變得人人都可以馴服的了？”

貔貅認主，它不可能把兩人都當作主人。這其中的原因我猜不透。

他顯然沒有耐心要為我解答，只淡淡應道：“上仙好奇的東西倒多。我倒希望您不去了解，免得毀了三觀。”

我去，居然上升到三觀，這得是多么嚴重的問題？他越這樣說，我愈發好奇。等著，我一定要調查清楚。我默默賭了一口氣。

高唐觀是整個青丘最高的建筑，加上青丘的自然環境算不得好，花草樹木植得不多，一旦風起，就尤其得凜冽。那在邊角鑲著金絲的黑色披風在高唐觀上方翻飛，迷住視線——今日魔族少主的行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上了戰場穿的居然不是戰甲。

我尚未問原因，他自己倒先開了口，不過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若不是調查過上仙的身份，我真覺得您有點越俎代庖了。您對青丘這么上心，就不怕死去的爹娘和師父會怪責？”

調查得倒是詳細，我笑笑道：“怪責？為什么要怪我？不管用什么樣的手段，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青丘主已死，青丘遲早要亡。”

“上仙又何必自欺欺人，青丘主是不是真的死了，你我心知肚明。”

我覺得自己裝傻的功夫真是越來越精湛，道：“少主不是說已經派人去九嶷山扒了青丘主的墳了么，里面那只狐貍究竟是誰，少主應該清楚才對。”

他望著我笑，紅色的瞳仁里滿是譏誚。“呵，誠然我分不清一只死去的狐貍化成人形該是什么模樣，但總有人清楚。”

他說罷，忽地扯開脖頸處披風的結。高處風大，那披風倏地像一朵烏云被風刮走。我尚未反應過來，他又在身后做了一個拽的動作。他將那姑娘從貔貅上扔下去的時候，像極了扔一件不要的物什……

高唐觀的天窗掉下第九層時尚且會疼，更何況徑直落地？我下意識伸手去接，卻沒接住。那姑娘落地的時候連悶哼一聲都無，我懷疑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魔族少主在高唐觀上方狂笑不止：“問問她，曾經不要她的情郎是不是再次拋棄了她。”

那一日的飛揚跋扈狂傲不羈化作烏有，躺在地上的姑娘面目全非。這么說來，是她去的九嶷山，但并不是因為恨樂宸，要讓他暴尸于外，而是為了確認他沒有死？

我原本想要走進了抱她一抱，卻被賀蘭一把拉住。“小心苦肉計。”他用密音跟我說了一句。我不信，奈何賀蘭執意不肯我靠近，我只能站在兩步距離的地方觀望那極度痛苦的人。她眼角的傷痂看起來結得并不久，臉頰處還有流著血的傷口。不知這是在九嶷山被守陵的士兵所為，還是被遭背叛的魔族少主所傷。但她忽地吐出來的一口鮮血，應是魔族少主這一摔造成的。這像是要將心肺都吐出來的血將泥土浸透，散發出令人眩暈的血腥味。

“他沒死……對么？”她開口。她說這話的時候應是帶著笑意問的，大約牽動了嘴角的傷口，面上抽動的厲害，愈發顯得猙獰。

我不應。雖然我不信這是魔族演的苦肉計，但我若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樂宸沒死，那先前所做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我知道的……他狐貍的模樣我……認得的……我最喜歡……”

這一氣三喘委實讓人心疼，我心里長嘆一聲——不是說恨么，恨到要入魔道來毀掉他的國，又何苦想確認死沒死。死了，不是合了你這個復仇女的心意么？

“請告訴他，我很開心……”明明只剩下一口氣了，她還堅持說著可能轉達不到的情話，真是傻姑娘。

“他已經死了。”賀蘭忽地將我拉到身后，毫不遲疑得回了一句。

這句話應該似那一日的長槍刺進心臟，在里面轉了幾個圈，將其碾得粉碎般疼吧。那撕心裂肺的啼哭聲爆發出來，我在擔心還躺在狐貍洞里的樂宸會不會就此跑出來。

那姑娘似是馬上死去，樂宸終究沒有出面，我終于肯信他那一句——他不夠愛她。倒是高唐觀上方的魔族少主沒讓她死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讓她昏睡過去。他在上方以睥睨萬物的姿態訓斥我們：“你們何必誆一個可憐的姑娘？做這些無非是為了向我證明這青丘無任何抵抗力，讓我放松警惕。你們該不會天真得以為一句他死了我就真的就此罷手吧？”

話音剛落，貔貅的四腳踏碎高唐觀的屋頂。

那分崩離析的屋宇在我的視線里變得模糊，我頭疼得厲害，猛地跪倒在地。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傳入我耳膜：“不要再占了，再占我們也逃不過生離死別……”

那是我父親的聲音，那是他在跳入高唐觀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原來，原來，他們早已知道他們會因為那條泯滅人性的天條失去生命。既然早就知道，為什么要在一起？是命重要，還是愛情重要？

打斗聲四起，原先候在高唐觀里的瑯篁應該已經與魔族少主過招了罷。不知，他敵不敵得過……

這邊甫一動手，那廂兩軍便開始交鋒，整個青丘亂的厲害。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勁——這不是青丘的戰斗力，遑論還有天兵天將在側。我在眾多晃動的身影里辨認出之玉的那張臉，充滿了悲傷以及懊惱。

我站起來，正準備加入戰斗，腳邊卻有人撲騰一聲跪下。我來青丘這些時日并未見過這位長相清秀的女子，但她懷里昏睡的小狐貍我見過——就是那只經常挨揍的小狐貍。

“上仙，我們青丘就要亡了，我們都要死了。可我的孩子還小，我不想她跟我們一起死。求求您，替我撫養她長大。若有來世，我南希銜草結環報答上仙。”

我錯愕。

“我們以前不懂得為人父母，讓她吃了不少苦。她一定恨得再也不要當我們的孩子，這是報應……是報應。上仙，我求求您，替我撫養她長大……”

南希說的語無倫次，我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好大吼一聲：“你在說什么渾話？青丘還沒有亡！沒有亡！”

“君王都死了，我們青丘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看到了，我們在一心求敗，我們要為君王陪葬啊！可是我的孩子還太小……”

我一口血涌上喉頭——我們都錯了罷，低估了一位君王在子民心中的地位，哪怕他表面上幾乎沒有作為。

求敗？他們瘋了么？樂宸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整個青丘陪葬，他不過是想以自己的死亡來換取青丘的安寧。誠然，魔族不會因為一位君王的死就罷手，但兩軍交鋒，不對子民趕盡殺絕，這是三界的定律。等到高唐觀毀掉，戰爭理當結束。樂宸沒有子嗣，青丘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君王，也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淪為天庭的免費軍隊。那么，樂宸的愿望也就實現了。只可惜，他將一切，都想得過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