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篁的奏折是一劑猛藥,帝君的決定下在第二日早晨,果真依了折子里說的要銷了繁蕪的仙籍。我坐在桃水畔看著水笑了兩聲,側過頭去瞧瑯篁:“現在我倒信了你是帝君面前紅人的這個說法,只是對他們的處境有些恍惚了。”
不知賀蘭會怎么解決。
繁蕪消失得夠徹底,賀蘭從人間到仙界尋了她整整五日依舊遍尋不得。眼見著離帝君下的命令里帶繁蕪上誅仙臺斬斷仙根的最后期限越來越近,他撲騰一聲跪倒在帝君的座前,要替繁蕪贖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卻跪下了。我猶記得人間那一回,他被粗壯的婦人抓住領口寧可向我求救也不肯道歉。賀蘭振彥,是多驕傲的一個人啊。
“我們玩過頭了罷?”我問。
“不是常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么,有些人的心總要在經歷一些類似生離死別的事情后才能看清。”
我一怔,瑯篁這句話也是說給我聽的么?
賀蘭這一跪將這幾日的天庭惹得一團糟,他原本人脈就好,加上又是富裕至極的附禺山的少主,為他求情的人不少,真心假意的都有,求帝君撤了懲罰繁蕪的決定。我起初認為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繁蕪總該能看清賀蘭的心了,明白他心里是有她的,隨即也該現身了,但,沒有。
繁蕪在我們的視線里消失得徹徹底底,好似天地之間從未有過她。賀蘭借助司命的力量找到她時,她被鎖在巨大的琵琶里,只剩下一縷將斷未斷的仙氣。守著這把琵琶的是一個兇神惡煞的老道士,外表看起來確有幾分仙風道骨,一臉的怒氣卻將他出賣。他睨了一眼賀蘭和瑯篁,冷笑著問誰是繁蕪的夫君。
賀蘭上前一步,道:“正是在下。”
那老道笑得愈發的陰鷙,粗糙的手指撥弄著身畔的琵琶,發出刺耳的聲音,他慢慢道:“不過是比我年輕一點,不過是比我帥氣一點,你就嫁給了他。呵,你這個丫頭片子倒是勢力。”
不過是撥弄了兩根琴弦,繁蕪的仙氣又弱了一分,待到他挑斷了僅剩下的兩根弦中的一根,我幾乎覺得繁蕪已經斷了氣。
賀蘭欺近一步,將要出手解救之際,壁障須臾之間形成,將我們擋在外面——這是魔障。
“你們大約不知道罷,我是這丫頭的師父。”他在壁障里好整以暇的說道。
繁蕪的師父不是人不是仙,而是魔?
“五百年了啊,五百年成仙難,成魔卻是瞬息而成。現在你嫁給了別人,我沒什么好送你的,就送你這個琵琶罷。繁蕪,告訴師父,你喜歡么?”
我瞧著魔障里的那個老道,心跟著提起,他的手頓在最后一根琴弦上——我猜這一根弄斷,繁蕪的命也就送掉了。
賀蘭發了瘋般要往魔障里沖,卻被彈開,跌倒在百米開外的地方,吐出一口鮮血來。以賀蘭的道行居然沖不破這道魔障?我瞇著眼看著里面的老道,若不是賀蘭急火攻心忘了使用仙術就是老道的力量太過強大。
趁著瑯篁去扶賀蘭的時間,我往前跨出一步,朝老道笑道:“方才道長一番話我聽出了你與繁蕪姑娘的恩怨,但還是不解其中原委,可否請道長再解釋一遍?”
魔障里的那道目光將我上下打量一番,讓我渾身不自在。最后他扯出一抹惡心的笑容來,反問道:“是狐貍么?很少見狐貍這樣正氣沒有媚態,不是狐貍堆里長大的罷?”
“道長眼光倒好。”我應了一句。
“眼光好么?呵呵,很多年前我也是這么認為的,認為一個小姑娘能有多大的能耐,耐得住寂寞也不一定能修的成仙,可偏偏她成了!你看,多好的小姑娘啊,又漂亮又善良,沒料想卻是個小偷,盜走了我成仙所需要的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仙丹。”
我呆在那里。
“瞧瞧,你也沒想到罷?”他苦笑一聲,“她那一張臉無辜的臉擺在那里,誰也不會將她聯想成小偷。”
“你胡說!”賀蘭在身后大喊。
老道的眼神飄到我身后,冷笑一聲,“倘若你不信,問問你的娘子好了。”
四周都靜下來,獵獵風聲止,唯一一根琵琶弦便也紋絲不動了。我恍惚覺得繁蕪已然沒了呼吸,不想半刻之后她微弱的聲音從琵琶里傳出來,她是這么說的:“是的,我是小偷。”
凡人修成仙的幾率有多大呢?算起來,要比我們要低得多。若無仙根,必然要借助某些力量,比如——仙丹。五百年,大約久的看不到盡頭罷,所以師父的仙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哪怕拿到它會污了手和一身的清白。那一聲肯定將錯誤都承擔起來,卻忽然讓我明白她對賀蘭有多在乎,我的存在又有多刺眼。誰都沒有她愛他,所以誰都沒有權利站在賀蘭身邊,哪怕我對賀蘭無意。
“呵呵,是小偷有怎樣?難道你是一個丑八怪,我就要休了你么?我們可是在九重天上眾多的仙友面前拜過天地的,若要休你,解釋起來可真麻煩。索性還是這樣湊合過罷!”賀蘭的聲音近在耳畔,他又重新回來這里,站在我身旁直面魔障里的老道。
“盜了仙丹嫁給如意郎君,你也算如愿以償。”老道長嘆一聲,發出這樣的感慨。魔障里的戾氣在音落之后忽然膨脹到極點,他發了狂般尖叫道:“可繁蕪,你千不該萬不該偷了仙丹還將我打傷,讓我墮入魔道,偏離我一生的執念!五百年啊,我等了你五百年,五百年里我不是仙,也不像魔,就這樣半吊子活著,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為你造了一把大琵琶報當初你將我打下從極之淵的仇。五百年里你春風得意,師父卻活得好難……好難……”
他的指將最后一根琴弦挑撥,弦連同繁蕪的氣息在將斷未斷間徘徊,我眼睜睜瞧著他手上幻出利器準備將弦切斷。利器的寒光將我的眼刺疼,魔障在倏忽之間被破,我沖過去一劍點在老道的腕上,將將逼開他手上的利器。與此同時,賀蘭拖走了那把巨大的琵琶。
我回轉身子朝瑯篁莞爾一笑道:“我們倒默契。”
“必須的!”他應道。
但,我們太過輕信敵人。
他說這五百年里不是仙,不像魔,半吊子活著,只做了一件事,于是,我們低估了他的實力。從極之淵深三百仞,他如何爬的出來?那里唯有冰夷神居住,聽聞冰夷神好切磋技藝,想來他應該求助過冰夷神并以好好切磋為條件才得以上岸。
人間的話本里常寫一些大俠被打入懸崖僥幸不死,遇到世外高人還練得絕世武功,最終報了仇并名冠江湖。卻原來,繁蕪已成魔的師父也有這樣的際遇。奈何這際遇對我們委實不是什么好事。
冰棱從四面八方打來——那是他在從極之淵帶出來的絕世武器么?那極寒之地有的也只有這些罷。以劍來格固然能擋住一些,但我不信自己能兼顧四周。我為什么沒有受傷?不過是瑯篁替我攔住了所有的危險。他將我護在懷里,血腥味將他多少年來的中藥味覆蓋住。
“倒送了兩對亡命鴛鴦來,甚好甚好!”老道獰笑著,終于從一直坐著的巨石上爬起來。穿過瑯篁的受傷的肩,我看他居然膝下空空——他的腿早已沒了,靠得法術才能“站”起來!
“五百年前若是有四位仙在我跟前我一定欣喜若狂,只可惜我早已成魔,仙氣對我來說已無任何用處。可憐見得,年紀輕輕就要死在我手里,這二位應該尚未成親罷?”他移過來,對著我和瑯篁嘖嘖兩聲。
新一波的冰棱在掩日劍劃出之前直插瑯篁雙膝,他跪倒在我剛剛站立的地方,飛揚起塵土。我迅速畫了一個圈,用仙障將瑯篁保護起來——方才我為了出招才不用仙障,而瑯篁情急之下居然忘了用,我有那么一瞬覺得他對我的好一千年都沒有減少一分。
那老道懸在半空看我完成所有動作并未出手,待我終于直面他時,他居然給我一枚淺笑。“何苦來哉,我原本只是要繁蕪的命。”他嘆息。
“呵,誰讓我們跟賀蘭一樣缺心眼呢?不過你這一出,倒讓我看清天下間的師父果然都不盡相同。我兩位師父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待你進入輪回,好好反思去罷!”掩日劍直刺他眉間,他未動,像是只等我這一劍。這場景像極了當年入職考試時若木耍出的那一招,奈何這么多年過去我還是對這空門沒有任何抵抗力,拼了全力要刺中他。
眉間的那層皮肉被劃開,現出的不是血液,而是另一層的皮肉,鬼使神差我腕上加了一份力將他整張臉都撕開——呈現在我面前的是與賀蘭不相上下的面容。繁蕪的師父,竟然也是一個美男子?
他有半刻是恍惚的,末了抬手摸了摸臉頰,又長嘆一聲:“我都記不起自己長什么樣子了。”
賀蘭的劍在他感慨之際直插他腹部,“告訴我,怎樣才能解開琵琶上的封印!”
“呵。”他斂眉正色,冷笑一聲,就著腹中的那把劍忽然轉身,掐住賀蘭的脖頸。我聽見咔咔的聲音。
“你不是仙么?用你的仙術解開我們魔道的封印啊!”他獰笑著步步緊逼,待到賀蘭退無可退,跌坐在琵琶上時,他也未能使出法術來擊敗他。
五百年,繁蕪終于追到了賀蘭,她的師父,也終于成了強大的魔。他身上的力量,我們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