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過去了，我再次來到景和年間。細細算起來，凌空師兄的年歲也只長了四歲，但四年有的時候卻足夠改變一些事情，不知道他如今過得如何，劫數又是什么。
我思忖著便落在了凌空師兄這一世的故鄉，也就是我上次被他喊成“小兄弟”的地方。這一日春和景明，樂游山上的桃花一路開下來，繁花似錦。街上行人頗多，大家三五成群的湊在一起。我瞧著他們飛揚起來的眉頭似是說著很新奇的一件事，便也很八卦的蹭了過去。
只聽見一個道：“聽說以前住在街西的凌家小子放棄京官回來任職了。”
另一個立馬否定：“什么叫放棄啊？你這就不知道了吧，是貶回來的！貶回來的！”
“怎么說？”眾人都圍住知道內情的那個人。
“凌家小子不識時務唄，上頭要給他賜婚，他居然拒絕了。那你想，上頭能拉下面子么，自然就讓收拾包袱滾回來了。”
……
眾人哄的炸開，個個都在發表自己的看法，我原本也想插進去說一句的，但奈何圈子太大，我不高興擠進去，又不想當街扯著嗓子喊，便站在外圍“嘖嘖”數聲——這凌家的小子怎么跟賀蘭一樣不會識時務呢？上頭給的東西就接著啊，管他錢財還是女人。不喜歡事小，不接可就事大了啊！看，現在懲罰來了吧？
我搖著頭正準備往前走，腦袋卻忽地開竅——這凌家小子說的不是凌空師兄吧？
倘若他們口中所說的那個人真的是凌空師兄——我大驚，忽地笑出聲來。跟凌空師兄被貶比起來，我更在意他拒絕了賜婚這件事。
在招搖山和昆侖山的數年，他身邊一直沒有別的姑娘，這也是即便我沒勇氣表白，卻還是厚著臉皮在他面前晃蕩的原因。倘若有姑娘如我這般喜歡他，并且有足夠的膽子表現出來，我想，我是無論如何都留不下來的。
心里灌了蜜般甜，正準備問個道去凌空師兄的住址，身后傳出一個關于此事的看法，頓時讓整個圈子都安靜下來。那個看法是這樣的：“你說凌家這小子都這個年紀了還不娶親，是不是好龍陽之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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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廊上都掛著長及垂地的帷幔，我站在這又薄又輕的帷幔后從日暮等到入夜。風從四合院的上空吹過來，將帷幔整個吹來撲到我面上，弄亂了劉海。我伸手拂開預備理理頭發，卻發現視線里多出一雙腳來，正要分開帷幔去瞧是誰，手腕卻隔著薄紗被握住，然后有聲音道：“噓——”
“呵，你把頭發束起來有什么打算？”
“你說呢？”我白了面前的人一眼。
“怎么，你還真聽信坊間的傳言？”
“那你倒是幫我分析分析，多優秀的一人，除了我，身邊沒其他的姑娘。如今年紀一大把也不成親，上頭的賜婚也不要，你也知道無風不起浪吧，倘若沒有這種可能性，坊間也不會傳出那些話來。”
“所以……你這是要扮成男子來試探一下？”
“不可以么？”我反問。
面前的人笑起來，廊上燈籠里的燭火照得他眉眼飛揚，邊笑邊搖頭：“那倒不是，只是覺得這身裝扮挺適合你的。”
“真的？”我扯了扯腰帶，再確認一遍。
“真的。”面前的人很順從的再回答了一遍。
我興奮起來，笑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勁，問道：“不過，瑯篁，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轉了個身子，隔著帷幔正對著外間的大堂，模棱兩可的回答我：“你能來，我為什么就不能來？”
“難道你跟我一樣是來確認一下傳聞的？”
“……算是吧。”
“那好，”我大力拍了一下瑯篁的肩膀，“姐任命確認的步驟你去做。”
他低下頭輕笑一聲：“還是你親自確認吧……”
這……算是拒絕么？
凌空師兄終于在我們等了半個時辰之后拖著疲憊的身體出現在這四合院里，坐在正中央的石桌旁自斟自飲。
月華從樂游山上一路灑下來，將這小小的四合院鋪了一地的金黃。著黑色衣袍的凌空師兄便沐浴在這金黃里神情落寞。
其實我不大確定自己看到是落寞，便轉頭輕聲向瑯篁求確認。
“或許吧……”瑯篁答。
“那你說他是因為被貶還是因為現在坊間的近乎人身攻擊的傳言？”
我見著瑯篁嘴唇翕合，幾乎就要說出答案來，帷幔對面卻傳來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聲音：“誰？”
我方寸大亂，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不能置信凌空師兄是怎么就發現了我們，是怎么就近在了身旁。
然而，一向仗義的瑯篁這次卻沒有幫我——他遁形了……
夜風帶著春日里特有的輕柔再次將帷幔撲到我的面上，我卻再也沒辦法拂開——我不敢動，生怕一動，武功高強的凌空師兄便當我是刺客使出殺招將我當場擊斃。
這是一場呼吸與呼吸的較量，我與凌空師兄分站帷幔兩旁，聽著彼此的呼吸，他呼吸平穩，我卻有些紊亂。但他沒有進一步，我便也不敢退一步。
“是你么？”半晌，凌空師兄再次開口說話，問出了一個我完全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呵，我只道世間所有的巫士都打著身懷異術的幌子在騙錢，所以當初他說能幫我再次見到你時，我也只是冷冷看著，看他能整出什么花樣來，想不到他果真讓我再次見到你……”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在我沒見著他的四個月里，也就是凌空師兄的四年里，他許是遇見了許以余生的女子，然而那女子卻離開抑或香消玉殞了，癡情的凌空師兄一直念念不忘，想再次見到她。他口上雖說不信巫士，但巫士的辦法，他并沒有拒絕。可見，他一直掙扎著想要見著那女子。
“在京城的時候我也掛著帷幔，卻一直沒有見到你。如今我回來沒多久就見著了，”凌空師兄頓住，忽地輕聲笑起來，面上洋溢著話本里常寫的戀愛中人才有的幸福甜蜜，“原來你一直在我們初次遇見的地方……”
我心里一酸，呼吸愈來愈急促，眼眶里開始盈出淚水來——這四個月里，我為什么沒有來景和年間看望凌空師兄？他這一世唯一一次的愛戀，凌空師兄為此癲狂的優秀女子，我怎么就錯過了？這么說起來，凌空師兄拒婚，貶回原籍都是為了這女子了？
我早說過，倘若他有喜歡的女子，身邊有其他的女子，我便沒有勇氣留下來，現在，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么？
但，我混沌的腦子開始思考——他說初次遇見的地方，難道是當時我來的時候，他急匆匆要去教授的大戶人家的小姐？
這劫數，果真是人間話本里經常描寫的窮書生與大家閨秀不能結緣的悲劇？帷幔終于從我面上滑開，呼吸一下子順暢起來，我吸吸鼻子，想著我待會要去打聽一下當初他教授的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是被父逼著嫁給了門當戶對的公子還是早亡，以致最后與凌空師兄這般結果。
“其實我倒真的不懂你的意思，”凌空師兄再次開口，“當年你我相遇在大雪之中，你說讓我去參加科舉，我以為那是你會在京城等我的暗示。既然我們相遇、重逢都是在這個地方，你又何苦讓我兜一圈，讓我苦尋不得呢？”
這次風是從廊上盡頭的圓門里吹來的，呼嘯著穿過我的身體，將我整個大腦和心臟都掏空，將我頰上的淚水都吹干，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手腳開始變得麻木，半步都挪動不得，我想——我被春風蠱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