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傾陽在那個清晨就離開了,她的離開并沒有給屏山帶來些什么震動,只是少了個灑掃的人罷了。
幾日后,疏袖與寂和在房中溫了一壺暖酒,對酌閑談。幾枝梅花開得大膽,枝干已經(jīng)蔓延到了窗楞上,眼看著就要平破窗而入。
正是暖意融融,愜意時分,林綰舒卻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屋子“你們聽說了沒有,萬毒窟那個門主公山玨竟然娶了新婦!哎呀,算起來,他都四十多歲了,從前我還以為他不近女色呢,沒想到啊,沒想到???”林綰舒搖著頭嘖嘖稱奇。這個人還是改不了八卦的性子。
疏袖眼神卻是一亮,輕抿著嘴角——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了么,這也算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吧。
“快要冬至了,我要下山赴約,你們什么時候離開,或許我們可以一路走。”林綰舒嘴角噙著笑。
“不知道,我們來了也有半個月了,師父也沒有交代到底有什么事情。”寂和微微皺眉。
林綰舒微一沉吟,“或許是那件事情,說到底還和疏袖有些關(guān)系。”
疏袖眼角一跳,狐疑地盯著林綰舒。
“原本是要你先來的,沒想到疏袖也跟著來了,或許,就在這兩天了吧。”林綰舒并未說得分明,既然就在這兩日,二人也未再多問。
“師叔什么時候走?”寂和換了個輕松的表情。
“快了吧,我要在冬至感到濱州去。”林綰舒眼中蕩著精光璀璨的笑意。每一年的冬至她都要去那里赴一個三人之約,這么多少年來,從未間斷。
果然兩日之后,岳渙冰把二人叫道了書房,此時林綰舒已經(jīng)出發(fā),本就清寒的屏山竟顯得更加冷清。
岳渙冰背對著二人,他的背已經(jīng)有些微微的佝僂,寂和忽然覺得師父更加蒼老了。
“寂和,我有一件事要交代給你。有關(guān)十五年前的一個約定。”岳渙冰的聲音低迷深沉,右手用力一扣,觸動了書房中的機關(guān),幾排書架層層排開,地上露出了一個可容一人的洞口,其間隱隱映出了火光。通往地下的樓梯纖塵不染,想是常有人走動的。
“你們隨我下去吧。”岳渙冰領(lǐng)著二人沿著樓梯向下走去。三人剛一進洞中,地上的地板、書架均恢復了原樣,好像從來沒有變過。
想不到這書房中竟然別有洞天。
岳渙冰始終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前行。疏袖心中卻莫名地緊張起來。
好在通道不長,不一會兒,三人就來到一處石室前。森然徹骨的寒氣撲面而來,寬厚的石門竟也遮擋不住其中的冷意。
岳渙冰不知觸動了哪里,石門緩緩上抬,冷氣夾著霜肆意而出,饒是穿了御寒的皮裘疏袖仍不免打了一個寒顫。
三人走進石室,四方都是三尺厚的玄冰,原來這石室竟是一個冰窖。石室的中央是一座玄冰棺,晶瑩剔透的棺體中隱約可以見到一個人形。只是那里,究竟躺了誰?
“這就是十五年前墨羽盟主夜雨讓屏山為他保管的東西。”岳渙冰面無表情,靜靜看著棺中的人,除了胸前橫貫而過的傷口,沒人能想到她已經(jīng)是個死人。
而疏袖看著冰棺中靜靜躺著的尹墨漣,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的容貌依舊如十五年前一樣年輕秀美,仿佛歲月已經(jīng)停駐在那個夜晚。長長的睫毛如鴉翼般微闔,好像是在一個平常午后的清淺小憩,隨時都能醒來。
“娘親?”疏袖的嘴唇有些微微的顫抖,有些不能自持。
寂和也是一驚,“師父,這???”
“十五年前夜雨找到你師祖,托屏山保管這具尸體。本來這件事是極荒謬的,但是他竟跪在雪地中三天三夜,師父心軟也就允了。誰都沒有想到他還會再來,直到一個月前,我接到了他的傳書,說他拿到了碧臺盞,不日就會趕到屏山來。這我才知道他把尸身寄托在這里的真正用意。于是便把你叫了回來,我想著疏袖應該也會和你一起來。”岳渙冰輕輕鎖眉,語氣中竟飄忽出一縷無奈。
“碧臺盞?”疏袖聽后又是一驚,“你是說夜雨他想要母親起死回生?!”
岳渙冰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他瘋了么!
疏袖的心中亂成一團,手不自覺地扶住寂和。碧臺盞被偷,塵水樓那邊不知要亂成何樣,夜雨趕到屏山的路上也絕對是困難重重,少不得塵水樓的追殺了。她心中盼著夜雨快些來,但又擔心水煙閣的兄弟們受傷。
寂和攬住疏袖,看著棺中的尹墨漣卻是皺了皺眉頭,“碧臺盞能起死回生,不過是傳說中的事情罷了。若是真會有此事那歷任的塵水樓主怎么還會死。”
碧臺盞確是療傷的圣物,哪怕還殘存一縷游絲都可以救活,但是面對一個死了十五年的人來說,有沒有用真的是個未知。
寂和說出了疏袖心中的猶疑,她自是希望母親能活過來的,但是卻沒有任何把握。
看來,夜雨真的很愛母親——只有陷入愛情的盲目瘋狂才能不顧一切地抓住任何一絲哪怕渺茫的希望吧。
疏袖隔著冰棺看著里面的母親——微揚的嘴角猶自帶著笑意,那是隨著父親化風而去的無悔與滿足。疏袖忽然在想,母親她自己,到底愿不愿意醒來呢?
她回望著母親的微笑,心中陷入了迷惘。
回到書房的時候,疏袖無意間撇到了地上尚未清掃干凈的紙屑,上面的字跡隱約熟悉。疏袖暗自計較,不動聲色地示意寂和先走,獨自留了下來。
疏袖拾起地上的紙屑,果然是路傾陽的字跡。
猝不及防地,疏袖輕輕開口,“她已經(jīng)嫁給公山玨了。”卻并沒有看岳渙冰,只是看著紙屑自顧自地說。“可是你知道么,她嫁給他不是因為她愛他,而是因為,你不要她。”疏袖這才轉(zhuǎn)過身去,一雙琉璃樣的眸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向他。
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岳渙冰輕皺著眉頭,眼睛驟然睜得老大,死死盯著疏袖,“我不要她?怎么會是我不要她!明明是她???”
疏袖的眼中竟是不忍,“你總是說是她負了你,卻不知恰恰是你負了她。她本來想撲到你的懷中和你訴訴苦,放心地哭一場,但是你卻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你可知,那一劍不止是刺穿了她的手臂,更是把她的心都一并刺碎了。”
“你胡說,她明明和公山玨???”岳渙冰深皺著眉頭,嘴上依舊堅持,心中卻分明是有些信的。
“是不是我胡說,你心中最是分明。你口口聲聲說她和公山玨有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你是真正看到了,還是,因為謠傳?”疏袖看著岳渙冰眼中的神采一點點渙散,光潔的額上也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心中忽然有些淡淡的惆悵,她不知這個時候告訴他真相到底是對還是錯。
“師父,你肯不肯,靜靜地聽完我講完這個故事?”疏袖眼波一動,語氣卻是蕭索戚然。
岳渙冰沒有說話,疏袖知他默許,便緩緩地講了起來。從路傾陽回家開始,一幕幕舊事如同空氣中懸浮的塵埃,隨著風緩緩流動起來。
岳渙冰的臉色慢慢變得頹唐灰敗,疏袖的聲音卻依舊綿綿不絕。
“路師叔和我說,那個時候她曾經(jīng)給自己縫過一件嫁衣,茜紅色的,上面還繡了不成模樣的花邊。本是拿劍的手,哪里做過這種活計?但是為了你,她專門找了人來學,手上不知留了多少細細的針眼,可是她說,那個時候她不疼,只是怕你嫌它丑??????”
岳渙冰死死攥著拳,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蒼白。頭垂得越來越低,疏袖看不到他的表情。深深嘆了一口氣。“如今,她終于把自己嫁出去了,也算是一種解脫了吧。”
岳渙冰卻沒有答話,彎曲的脊背卻有些微微的顫抖。疏袖不愿再打攪他,斜看了他一眼便輕輕關(guān)上門悄然離去。。
屏山的風雪依舊,可是看的人卻已經(jīng)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