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帶著聽塵進入了小樓。想是常年有專人掃灑,雖然樓門深鎖但里面竟纖塵不染。
廳中豎著一女子的工筆描樣,素白的裙,漆黑的發如瀑,眉眼間是掃不盡的溫柔。畫中女子的眉眼像極了聽塵的母親,畫卷的右下角寫了一行小字。
吾妻冉晨,夫夷冶,承平兆光十六年親繪。
這幅畫還是兆光年間的事情了,如今已經啟光十六年這其間隔了近四十年的光景。這畫卷卻依舊清晰如昨。
老人望著畫卷,眼中飽含了深情,“聽塵,那就是你的外祖母。”
當年墨夷冶和郁冉晨也是一對神仙眷侶,他們婚后就找到了無淚谷這片世外桃源,蓋了這么一幢小樓居住,翌年便有了女兒暖煙。
原本是遠離塵世,生活的也算恬淡幸福。可是當年墨夷冶年少氣盛,如何能忍受得了如此枯寂的生活。
在女兒滿周歲的時候,便繼續踏上了云游的道路,那一年他劍法小成,本就小有名氣。磨練兩年之后已成了人人崇敬的有為少俠。
墨夷冶春風得意,郁冉晨卻終日在小樓中枯坐等候。
錦瑟無端,看華年流逝,良人卻依舊未歸。
恨是盲目的,愛亦然。當年她義無反顧地隨他而去,沒想到卻是飛蛾撲烈火,弄得自己滿身皆傷。
到如今對他竟不知是愛是恨了。
郁冉晨的身體本就虛弱,郁結于心,便每況日下,油盡燈枯之時只有女兒暖煙在身邊。那一年郁暖煙十歲,卻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
郁冉晨派人給墨夷冶傳了封信,只盼自己能在最后的時候再能看一眼他的模樣。十年了他的摸樣已經模糊,她所有的東西,便只有他為她畫的那幅畫像。
墨夷冶接到了來信竟然有一陣的恍惚。十年了,他心中未曾放下過那抹梨花下的笑顏,本以為等自己揚名立萬便把她接出谷給她富足的生活,沒想到,她竟已然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等墨夷冶趕回無淚谷的時候,郁冉晨已經永遠都見不到他了,其間,只差了三天。
人與人之間出了愛還能很多有別的,但是若是沒有了愛,就不會有其他的一切。
郁暖煙站在自己母親的墳頭,呆呆看著這個哭泣的男子,她忽然覺得好冷。母親等了他十年,而他以為幾滴眼淚就能抵消這十載的歲月么。
她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將母親埋葬。她深深記得飛揚的梨花一簌一簌落到了母親的身上,面上,她知道母親再也不會醒來。
那男子向她伸出手,喚她的名字。父親這個名詞對她來說太陌生,太陌生。她打開了他的手,只對他說了一句話,“我母親說她永遠都不想再見你了。”
是了,今生將不再見你,只為再見到的已不是你,心中的你將永不會再現,再現的只是滄桑的日月和流年。
郁冉晨用十年的光陰,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走的也恬然。從此,無愛亦無憎。
那是她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他知道,她恨他。第二天女兒便沒了蹤影。
他輾轉相尋卻依舊找不到女兒的蹤跡。于是回到了這無淚谷的舊地,希望有一天女兒能夠回家。
直到多年之后,夏天離帶著聽塵來尋他,他才知道女兒也已經去世了。她的體質像她的母親,生下聽塵的時候再無以為繼,因疾而終。
她是那么的恨他,連一面都不肯再見。
夏天離和他說明了來意,把聽塵交給他就匆匆離開了,一個月之后便傳來他身死人手的消息。
他想起了夏天離最后的囑托,“這孩子以后便隨他的母親姓郁,千萬不要讓夏家的其他人找到他。”
墨夷冶遵著夏天離的遺愿,用他留下的財產,悄然建起了這蒼梧山莊。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少年的時候錯過了太多的東西,這輩子的注定孤獨,都是為了對舊日的償還。
老人的眼角隱隱有淚,聽塵望著那畫像中的身影久久不語。
再繁麗的容顏終是作了古,伊人已逝做什么都是枉然。
老人的肩膀忽然感到一沉,聽塵的手輕輕撫在上面,“外祖父,當心身子。”
老人的眼中充滿著驚喜,“聽塵,你叫我什么!”
“外祖父。”聽塵努力吐出這幾個字,他從未說過如此親昵的稱呼,一時竟有些不適應。
“好孩子。”墨夷冶老淚縱橫,擁著外孫,不能自己。
谷口的梨花紛紛揚揚好似一場大雪,聽塵站在落英中,微涼的花瓣砸在身上,花開花落幾春風,他的日子也已經不多了,是時候了。
芍藥山莊中,疏袖望著一江春水,想起了塵水樓,想起了聽塵。幾月未見,也不知他的身子怎樣了。
前日接來夏焱的傳書,想是會盟之日不遠了,也不知聽塵有何打算。
寂和站在樹下,遠遠看著失神的疏袖,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
有些事情他都看出來了,但是那丫頭卻依舊被自己蒙在鼓中。
而不遠的林中,溟然獨自掛在樹上喝著悶酒,來芍藥山莊一月余,自己就像是擺設一般無所事事,那毒間接毒發了一次,好在有疏袖即使施針止住。
隔著重重樹影,望著江邊獨立的人兒,眼神有了一瞬的落寞。
他們都是一樣被命運所玩弄的人。
忽聽林中有異樣的響動,溟然眼中精光凌烈,望著樹林的另一邊,那里閃過一抹紅綃衣角。
溟然猛追過去,劍光鎖住了來人的去路,“魘,好久不見。”
那人見無法逃脫,換了一副淺笑的模樣,緩緩轉過頭,珠圓玉潤般的面龐。“幽冥君大人,你我真是有緣。哦,你看看,我說錯了,現在你已經不是大人了。”
溟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上次讓你逃了,這一次,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你了。”
楚錦目光泠然,“哼,你背叛了主上,自有人來替我取你性命的。”
“是么,那你也看不到了,因為那個時候你早已經是個死人。”溟然劍芒一動,楚錦卻也及時拔出了棠溪。
二人身影分合,楚錦的武功本就不及溟然,眼看著長劍就要灌胸而過,忽然斜拉里跑出一個人影,長劍透背穿過,噴了楚錦一身的血。
待看清了來人的面貌,楚錦駭在當場,聲音顫抖,“少,少伯。”
倒在地上的人扯出一絲笑,正是當日被逐出塵水樓的燕閑閣主何少伯。“楚錦,我知道,你并不愛我,可是,可是我心甘情愿。”
楚錦捧住了他的面龐,手心冰冷,聲音竟帶了嗚咽“你怎么這么傻。”隱覺面上有一絲冰涼,自己竟流了淚么,不她怎么會流淚!
何少伯對著她笑了笑,合上了眼。
楚錦一時竟有萬念俱灰之感,她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男人,可如今,再不會有這樣一個男人。
“你動手吧。”楚錦背對著溟然。
劍起劍落,她忽然明白了安如寄當日的選擇。
梨花紛揚,落滿了地上的一雙人影,從此亂世與他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