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天下縞素。每一年的這個時候無論是王公大臣還是貧民百姓都要身著素服。祭奠他們的先皇后。這是帝王之愛做到的極致。好像是炫耀一般的,只是那個人看到這樣不知是哭還是笑。
紫金宮中,空無一人的廣闊宮殿,三足熏爐中燒著玉華香。夏天無對著工筆絹軸佇立良久,畫中女子眉眼纖細,淡而溫柔。永遠都是淺淺的笑。那是他珍愛一生卻傷害最深的女子。
“吟素···”夏天無輕輕撫著畫卷,仿佛撫著她的臉龐。“你終是無法原諒我么···”
而此時的謝夢芙借由身體不適,悄悄潛入了那個神秘的院落。
滿庭衰草秋霜,好不凄涼。庭院寬廣,卻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模樣。還是因為樹木錯雜掩映產生的幻覺。
轉過角門,夢芙恍如一夢般的,看到的是和剛才完全不同的景象。滿目的醉芙蓉,嬌艷欲滴的宛如夢幻。
庭院中有一女子背對著她,鵝黃色的素紗衣裙,消瘦孱弱,仿佛一陣風便能刮倒。她迎著碧水靜靜歌唱,卻不似前幾日聽到的那般沙啞難聽,反而朦朦朧朧的輕柔呢喃。說不出的清冽動聽。
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自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果真是皎潔如明月,隨時可以隨風化去的女子。莫不是碰上了傳說中的狐仙?只是不知她面容如何。
她期待著,女子也應了她的念想轉過身來。
“啊!”謝夢芙忍不住叫了起來。這是怎樣詭異的一張臉!本來清秀溫婉的面容,在右顴骨到嘴角卻橫亙著一條血肉模糊的深長疤痕。看樣子是用簪子狠狠劃下來的。
“很嚇人吧,女子確實淡淡的笑,并沒有生氣。這是我自己劃的。你,叫夢芙吧。”女子聲音輕柔,眼波似水。
謝夢芙見女子認得她吃驚不小,“你···認得我?”
女子點點頭,“論輩分,你應喊我一聲娘親。”
這下夢芙更是驚奇,“你···你···究竟是何人?”
“我?我便是顧吟素。”女子的笑如蝴蝶展翅般輕盈。
謝夢芙愣在當場,半晌不能言語,“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我早就死了。老天卻留著我的命。也好,我要留著我的命,看著夏天無如何亡。”女子的語氣清淡,好像在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乖兒媳,你不要害怕。你不要那么看著我。我沒有瘋,我雖然整日癡傻可是心里卻明白得緊。我呆在這里太久,太久了。五年了,除了焱兒,我看不到任何人,就連焱兒啊,我都瞞著,他以為我真瘋了。所以他天天念想著為我報仇。”
當年她被同門師姐妹救走,十五年后她讓師姐妹們送她回到楓都,找到了夏焱,卻裝著瘋掉了,獨居在這座小小的院落。
“你,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謝夢芙慢慢鎮定下來,努力接受這張臉。
“因為,我知道,你愛他,也必將幫助他。時候快到了,我也準備活過來了。”顧吟素笑了起來,眼中滿是哀傷。
“好孩子,焱兒快來了,你陪我等等吧。”
夏焱攜著聲聞酒,一身縞素,緩步走向了禁院。卻發現滿是銹跡的銅鎖像是被什么撬開了。暗道不好,急匆匆地像你內院奔去。奔到角門口卻被當時的情境怔在當場。
兩名女子的背對著他,共望著一池清波。斜陽孤照,打在她們的身上說不出的靜然美好。
顧吟素轉身向他一笑,哪里還有平日里的癡傻模樣。“焱兒,我們等你好久了。”
夏焱盯著這詭異的臉龐半晌,“母親,你認得孩兒?”
“當然認得,不光認得,這幾年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顧吟素慈愛地撫著夏焱烏黑的鬢發。聲音溫柔慈愛。
“太好了,您終于好了!”夏焱高興地像個孩子一樣。
傻孩子,我一直都是清楚的啊。只是顧吟素卻不想告訴他。
十丈紅塵飾以錦繡,千朵芙蓉衣以華裳。那一年她的隨葬聲勢浩大,只是這般聲勢做給誰看呢?以前的顧吟素已經死了,現在的她只想看著那個人自食惡果罷了。
“娘,我帶你出去。我帶你去塵水樓,找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師恢復您的容貌!”夏焱激動的無以言表。謝夢芙只是在一旁靜靜看著,她從來沒見過他這般高興的模樣。
“把夢芙也帶上吧。”顧吟素笑著說,其實容貌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英雄白發,紅顏枯骨。這皮囊終是要歸于塵土。只是不好拂了兒子的心意,借此機會也可以增進二人的感情何樂而不為呢。
夏焱一愣,看著一旁靜立的妻子點點頭,“也好!我便去準備,對那個人便說我們夫妻二人出游去了,他便不會懷疑。”
顧吟素微笑著點頭,卻看到了夏焱手上的酒壺。“這是什么?”
“這是叔父給您的聲聞酒。”
顧吟素接來酒壺,打開蓋子,一股馨香濃烈。“原來,聲聞酒便是這個樣子。他,竟然還記得,終是我負了他啊···”顧吟素凝望著酒壺,眼中盈盈的好似泛起淚來。手卻一松,瓷瓶隕落,一地酒香殘破。她卻沒有回頭。
夢芙看著她的背影,她,原也是這般決絕的女子啊。
冷月清寒,紫金宮中并未點燈,月色傾瀉一地。承平帝擒著白玉雕琢的木芙蓉玉簪花,靜靜地對著月色。當年她最喜歡這只簪花,每天都要佩戴的。
簪身上有一抹被修補的裂紋,夏天無撫摸著那抹深痕苦笑,那個痕跡就像是他們之間的溝壑,永遠無法復原了。當年她把簪身摔斷,就著斷口尖銳似刃親手劃破了自己的臉。和他說,我們永不相見了。
那一年她的血沾了他滿身。臉上的,口中的,她說的不相見就是死別。
“吟素,我真的不知,竟會是這樣。你去了···我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我以為君臨天下便可以給你所有,便是愛你的極致。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空曠的大殿上回響這帝王的嘶嚎,久久的,像是一只壓抑已久的困獸。
那一年他說,吟素,我給你全天下你要不要?
她說,不要,我不要什么天下,我只要守好你就好了,你才是我的天下。
他說,那好,我便替你掙得全天下,我是你的,全天下就都是你的了。
只是帝王之愛,腐尸遍野,血染河山,太重了,她承受不起。
這些年他一直不敢面對夏焱,一看到他,就想到那一天的一幕幕,每一次都痛如凌遲。都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她,讓她撞見了那些陰暗齷齪的事情。
他已經是個魔鬼了,但是她還是那么純潔無暇。
是他在先帝的湯藥里下毒的,卻巧妙地嫁禍給他的大哥。他的三弟去打仗了,所以在他回來之前要除去所有的障礙,他回來,一切就塵埃落定了。他步步為營,就差那么一點了,卻因為一個疏忽被她知道了。
謀殺親父,陷害手足。她怎么都不會想到她一心一意跟隨的丈夫是這樣卑鄙無恥的人!
此情已自成追憶,十一年前夢一場···不過是一場清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