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整個楓都還沉浸在半睡半醒的低迷狀態。街道上靜謐無人,只有殘雪被風刮落的細微聲響。
林綰舒裹著銀鼠大氅,走在煙波渡的一處浮航上。航名夢澤,四周是嵐嵐霧氣,浩淼的湖水已經結成了一層淡藍色的冰,像是一幅意境杳遠的清淺寫意。
雪河清清水,空谷幽幽人。林綰舒的指尖輕叩欄桿,似要與這般雪色凄清融為一體。
朦朦曦光下,卻是一抹刺眼的猩紅打碎了這般獨處的幽靜深遠。
浮橋的另一頭走上來一個人,錦緞繡鞋輕輕踩在薄薄的清霜上,胭脂色的裙角映著霜色顯得有些觸目驚心。女子輕輕執著一柄楠竹骨的油紙傘,緩緩走到林綰舒身前。傘面微抬露出一雙寒潭深泉一般的眼眸,流瀑一般漆黑乖順的長發被一根細細的銀簪挽在腦后。
朱唇輕啟,嫣然一笑,卻沒有半分笑意,如水珠玉一般淡淡的嗓音緩緩吐出,“閣下,可是幻煙閣凌公子?”
林綰舒面對這樣一個雪樣冰雕一般的冷美人,卻漸漸斂起了笑容,好像是被感染她了一樣,從未有過的冷漠肅然。
“正是在下。”
“這就好,公子可讓奴家好找啊。”女子眼波一轉,眸光從朦朧水霧中淡淡的透過來,有一絲淡淡的玩味。
“如何說?”
“奴家想讓公子,帶我去見一個人。”女子輕抬娥眉眼神意味深長。
“誰?”林綰舒面不改色,心下卻暗自猜測女子來意。
“孟溪山。”女子笑意清冷,直直看著林綰舒的眼像是要把她看穿。
林綰舒心下一驚,口氣卻是淡淡的,目不斜視地看了回去。“你怎么知道我會帶你去見他。你到底是誰?”
朱砂點絳瑩透的胭脂清冷,微薄的唇角微揚,一抹淡笑意味深長“公子可聽說過芍藥山莊,羅紅藥?”
林綰舒猛然瞪大了雙眸“你是···”
“我是她的妹妹,羅將離。”女子嘴角一揚,露出的笑意讓人有些悚然。
林綰舒微微一怔,蹙了蹙眉頭。
三年了,三年前的風流孽債終于找上門來了么,孟溪山啊孟溪山,聰明一世還是栽在了女人身上。
“公子很詫異吧,我,竟然還活著。”羅將離眼角微抬,吊梢丹鳳,略帶著嘲諷著的笑意
林綰舒的腦仁有些微微跳脫的疼痛,抬起右手,微微撫著脹痛的腦袋。真是頭疼啊,孟溪山,你惹誰不好,偏偏惹上這么一雙姐妹。
“你想找他干什么?”林綰舒放下了拂額的手掌,直視著眼前的女子。
“找他么。呵,當然是把三年前的帳算清嘍。”朱紅的嘴角依舊保持著上揚的弧度,但是聲音泠泠如徹骨的寒泉。“那時候我總是想著,讓自己快活,讓他難過;可是到頭來,我不快活,他,也不難過。所以我想一定要讓他難過一場。”
林綰舒聽著女子的話,倒吸了一口涼氣,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卻仍瞇眼淡笑道“你知道溪山是我的摯友,你這樣說,我還會帶你去見他么?”
“你會帶我見他的,你瞧瞧這個。”女子眼角帶了一絲嘲諷的笑。
林綰舒看著她手中攤開的什物,一時間眼神瞬息萬變。半晌,緩過神來,狠狠盯住眼前的羅將離,像是要把她碎尸萬段一樣。
“你竟拿他來威脅我!你憑什么以為他會威脅到我?”語氣中有著無法抑制的勃然怒氣。
“我不知道公子與他之前有過什么間隙糾葛,我只知道,公子不會見死不救。”女子帶著篤定的冰冷笑意。
急景流年,舞榭唱罷。許多沒有結局的過往,該是到了結的時候了。
林綰舒冷哼一聲,“算你狠,三日后,未時,我帶他來這兒見你。”
“那就多謝公子了。”
林綰舒看著女子緩緩離開的背影,緊緊握著的掌心被指甲嵌得流出血來。
水龍吟,煙嵐無盡寒云清,繾綣壯懷,不遇于今。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他。林綰舒從懷中拿出一枚晶晶亮的玉哨,輕輕吹出高低起伏的音調。不一會兒就有一抹青色身影出現在身前。
“閣主有何吩咐?”青衣男子微微抱拳,向林綰舒行了個禮。
“子佩,你拿著這個去一趟濱州交給孟溪山,讓他三日后務必來見我。”
“屬下遵命。”說罷被叫做子佩的青衣男子迅速地隱到街巷中去了。
只希望溪山他還沒離開濱州。這下子有的忙了,林綰舒用手略略扶了扶額頭,隱到輕霧迷蒙的山水中去了。
三日之后的清晨,煙波渡邊依舊杳無人跡,林綰舒靜靜坐在夢澤航邊的小亭中,遙遙望著水上迷茫的霧氣,素綾披風曳地,卻絲毫沒有察覺。那些年,那些事,像是揮之不去的夢境,連她都分不清是否存在過。但都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清冷肅靜的街道上,疾行的馬蹄聲驟然響起,緊扣在青石板上,惹得人心不由自主地跟著緊了起來。
到了夢澤航,只聽到一聲負痛的馬鳴,馬上的人卻已經掠進了亭子。
林綰舒沒有回頭,像是習慣了一樣,繼續呆呆盯著湖面。卻淡淡開口,“下一次,我再也不讓他們給你這么好的馬了,我聽著都心疼。”
“到底出什么事了?沒見過你這么著急過。”孟溪山自顧自地在亭子里找個角落坐下,一只腿翹到廊椅上,另一只放到地上,抱著劍背靠廊柱,一臉無謂。
“呵,出什么事了?你倒好意思問我啊,你三年前到底惹了什么不該招惹的人,你自己都忘了么?”林綰舒站起身來,眼中又是氣惱又是著急。
孟溪山一聽,差點跌倒地上,“你是說···”
“羅將離來了,她還沒死。”林綰舒眼中滿是蕭索,溪山,有些債躲不開,還是要自己還。
“你找我來···”孟溪山緊鎖了眉,滿眼詫異。
“對,是她讓我找你過來的。就在今天,就在這里。其實是福不是禍,是禍,誰都,躲不過···”林綰舒沒有理孟溪山,微微蹙了蹙眉,自顧自地離開了,那些話,其實有一半是為自己說的。
只余下孟溪山,留在冷素山水間,眼睜睜地看著那抹紅影越來越近。
林綰舒漫無目的地順著煙波渡走著,沒有回頭。天空中又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林綰舒輕輕抬了抬手,晶瑩的水珠滾動在指尖,輕靈靈地落下,瞬間,被風吹散了。
忽然感覺頭上籠了一層陰影,回頭一看卻是疏袖執著傘,輕輕對她笑著。
“下雪了,師叔身子不好,我們回去吧。”
林綰舒看著她淡淡一笑,“很驚訝吧,其實我也不是看著的那么快活。”
“我都懂得。”其實越是看著快活的人,指不定,越是不快活。
二人漸漸走遠了,只留一蓑煙雨,一朝壘雪。還有那一雙猩紅玄黑的人影。
走了許久,林綰舒都沒有說話,好像神游太虛一般,和平時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師叔可是想到了什么傷心事?可是與那女子有關?”疏袖忍不住試探。
“那些啊,都是往事了。其實,和那女子是有點關系,但是,有沒有多大的關系。”林綰舒微微蹙了眉,語氣卻是淡淡的。
“她是誰?”疏袖忍不住問道。
“她啊,她叫羅將離。”林綰舒的的話語中帶著微微的嘆惋。
“芍藥山莊?”疏袖略略一驚,這女子莫不是當年芍藥山莊的二小姐。
“你也知道芍藥山莊?呵,她確是芍藥山莊的人。只是現在的芍藥山莊已經姓冷了,她羅家也只剩下她一個人了。”林綰舒嘴角略帶嘲諷,眼中卻有著薄薄的恨意。
“姓冷?”沈疏袖有些微微的不解。
“對,她嫁給了一個姓冷的人。說起來那個人和你還有些淵源。他叫,冷戎。”林綰舒輕輕吐出那個在心中曾經百轉千回,而今卻是形同陌路的人名——沈穆曾經的左副將,忠心耿耿的軍師摯友,也是沈家復仇的核心勢力。
疏袖一時怔忪,竟有些不知所措。
“你竟然不知道,十五年前他離開楓都不知去向,兩年前卻突然出現在芍藥山莊。沒想到最后他竟然娶了羅將離。”林綰舒扯出一絲涼薄笑意,微側了頭,用手輕輕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
疏袖不敢再問,一時安靜的出奇,雪花簌簌打在傘上,竟成了唯一生動的音響。二人漸漸走遠了,紛繁的雪影中不辨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