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樓的另一間臥室,梁皓把自己埋在被窩中,淚水浸濕了被褥。八年了,三萬個日日夜夜,仿若一場混沌幽夢。現在,夢被驟然間擾醒,就如同閘門被瞬間打開,本是微波蕩漾平靜著的蓄水沖閘而出,洶涌澎湃一發不可收拾,而思緒又如同奔騰的激流,充盈雜亂。
心,被赤紅的烙鐵烘烤,燒灼絞痛。
八年,你怎么忍心只讓我在記憶和思戀中觸摸你,為什么不來相見?而當我要努力學會忘卻,正要走出過去重新開始時,你卻又在不經意中出現。你怎么忍心把我的生命攪得如此支離破碎?這么多年,你又承受怎樣的艱難磨難?災難沒有把你擊倒,愛,卻讓你退縮了嗎?
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能更懂更明白你呢?你以你認為正確的方式在我身邊默默存在,在煎熬了我的同時,不是也痛苦了你自己了嗎?姐,你知道嗎,你好傻,真的好傻,容顏怎么可能會成為存在你我間的障礙呢?愛,可以逾越生命,難道還不能跨過膚淺的外表容顏嗎?
姐,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在火車上相遇,你就強行以姐自居,從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已經是親人了,親人間還有什么不能消融呢?
八年前,你奔赴國外以實現人生價值,那是因為我們相信,愛可以超越時間和距離,而現在,這一次,我不會,絕不會再放手,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身邊!
凌晨五點,天還未亮,收拾一番后,梁皓來到女兒的臥室,站立在床鋪前,俯身為兩個小孩整理捏蓋好被子后,目光停留在了酣睡的尼克臉上,心下暗暗地說:孩子,我再也不會讓你流離失所四處漂泊了,從今往后,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親吻兩個孩子后,梁皓走出了臥室,輕輕地拉上了門。走到了吳雪溶的臥室前,伸手想敲門時,梁皓猶豫了,我該如何對她說,她會告訴我嗎?她能理解嗎?正當躊躇猶豫之時,房門被輕輕打開了,吳雪溶一身外出正裝,站立門后。
“我……”
一個字后,梁皓哽咽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往下說,而吳雪溶也只是靜靜地看著梁皓,沒有說話。
沉寂,難言的沉寂。一分鐘過去了,吳雪溶微微嘆了口氣,幽幽地說:“走吧,我送你去機場。”話說完遞給梁皓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蘇菲現在在BJ的酒店住址和聯系電話。
看著梁皓此刻深邃復雜的目光,吳雪溶心頭一陣酸楚,從他窸窣作響收拾行裝,就知道他要見到蘇菲,一刻也不想耽擱,雖然蘇菲說兩日就回多倫多,可她說的又是那樣的牽強,那樣模棱兩可,又怎能確定兩日一定就能回來呢,現在他知道了一切,不用說兩日,哪怕只是片刻,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煎熬,他定然要立即見到蘇菲了。
可是,又誰能明白自己做出這種決定是多么地痛苦,那是意味著她要放手失去所愛的人啊!一個是她愛的人,一個是她的姐,橫亙其間的還有他和姐之間那悲切蒼天的過往,除了放手,她還能怎樣呢?平靜外表下的吳雪溶,內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早上六點,皮爾遜國際機場還很冷清。
“你一定要帶著姐回來!”
“照顧好孩子。”
客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最后消失在了一萬米高空的云層中。
就這樣了嗎?就這樣放手了嗎?淚水止不住從吳雪溶的眼眶中流出,順著臉頰滴落而下。
早上十一點,BJ六里橋酒店客房里,蘇菲下了床,走到窗戶邊拉開了窗簾,陽光隨之撒進,把房間照了個亮堂,這是晴朗的一天。在盥洗間,蘇菲看著鏡子中自個兒憔悴的面容,心中苦笑,昨兒晚一宿沒有睡著,直到天亮了才迷糊了一陣。在昨晚輾轉反側中,她想了許多,也最終作出了決定。
做出這個決定雖然很艱難,但卻讓她感到踏實。經過這一宿,她將跟過去說再見,經過這一宿,她將坦然面對以后的每一個日子,經過這一宿,她的人生將不再有缺憾。
走出盥洗室,蘇菲的面容已經清亮了許多,人也感覺清爽了。今天,她要去公墓祭奠已經走了兩年多的父親。
篤篤篤,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收拾完畢準備出門的蘇菲納悶地去開門,門開了,蘇菲人也驚呆了,就像當年在陜西九間房鄉風竹溝,打開門猛然見到梁皓一樣,讓她詫異得張大了嘴。此刻,門外站著的正是魂牽夢掛于她的梁皓!歷史總是在不經意間重演相同的情景。
情景相似,人也是同一個,所不同的是站在門外的已不再是青春年少的陽光小伙子,歲月公平地在每個人的身上留下了刻痕,缺少睡眠和長時間的旅程讓他現在看起來憔悴異常。雖是如此,他那剛毅的臉龐上,一對深邃的眼睛卻閃著明亮興奮的光芒。
“你怎么來了?”
“嗯……”
一個茫然沒有頭緒的問,另一個心在人而不在語的答,接著是數秒不知所措的平靜,這是八年多后,知道蘇菲還活著,知道曹豐豐就是蘇菲后,兩個人第一次的正式相見。
蘇菲笑了,梁皓也笑了。
“姐……”
“嗯,進來吧。”
沒有尷尬,沒有陌生距離感覺,一聲久違的呼喊,叫的親切,應的坦然,就像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可是,淚水為什么掛忙了兩人的臉盤?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此刻,就讓時間停滯吧,讓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都在這一刻化為烏有,不再有傷痛,不再有折磨吧。
“你說過要去福州到我的家鄉看看。”
“我去過。”
“我知道。”
“知道了還問,皮兒癢找抽了是不?”
“你說過讓我等你回來,你要做梁家媳婦的。”
“當時你結婚了。”
“法律規定可以離婚的,法律沒有規定你不能來找我。”
“可道德卻不允許我這樣做。”
“現在,我再也不會放手,不會讓你離開我。”
“何苦呢,姐現在已經是個丑八怪。”
“我不管,姐,你跟我回多倫多吧,那兒才是我們的家。”
“好。”
“真的?”
“真的。”
梁皓終于露出了笑容,這笑容,是八年來最燦爛的,蘇菲也笑了,笑得也很燦爛,只是除了她沒人知道這笑容背后,心是多么的苦。
“姐,我還沒吃飯呢。”
“忍著……”
兩句話完,兩人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又回到了大西北風竹溝往事中。
在酒店吃過中飯,一塊去公墓祭拜了蘇父,傍晚時分,梁皓和蘇菲坐上了飛往多倫多的航班。旅程是輕松,快樂的,蘇菲向梁皓敘說了這些年來的生活,說到尼克的成長過程,蘇菲止不住心頭的驕傲,興奮滴說:“尼克很堅強,也很聰明,性格很像你,在BJ那幾年,跟我爸還學會了說一口地道流利的BJ話,比你說的溜多了,他是你的孩子,以后你要好好照顧他,知道不?。”
梁皓微微點頭,雖然也就近幾個月跟尼克有所接觸,但能感覺到這孩子的聰明和個性。
“我會好好培養他,不過,你是媽媽,照顧培養他也是你的責任呀,你可別想當甩手掌柜。”
“我……當然咯,我也會照顧他。”
梁皓沒有聽出蘇菲話里的苦澀味道,他喜歡這種家庭式的說話,讓人感到親切,感到驕傲,這才是一個家的鮮明的應有的內容。家,不是房子單元,不是家具堆砌,而是責任和親人間的關愛牽掛,是受累時停靠的港灣,是平常人生最本源的歸宿。
在皮爾遜國際機場,吳雪溶驅車帶著梁小可和尼克早早來到,已經等候了一個多鐘頭。
“尼克哥哥,飛機怎么還沒到呀,你不是說馬上就到了嗎?”梁小可已經等的不耐煩了。
尼克從包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桶爆米花,遞給梁小可,安慰她:“很快了就到了,我向你保證,十分鐘內一定會到。”
不用十分鐘,五分鐘不到,從BJ飛來的航班在機場徐徐降落,又幾分鐘過后,旅客出口處出現了梁皓和蘇菲的身影。一直沉靜等候著的吳雪溶收拾了下心情,招呼兩個孩子一塊向兩人走去。
“我們回家吧,姐,我已讓搬家公司把你的家什拉到家里了。”吳雪溶擁抱了下蘇菲后,輕輕地說。說完她接過梁皓和蘇菲的行李,先行往車子方向走去。聽了說吳雪溶的話,蘇菲微微一愣,心不由地抽動了一下,不過瞬間過后,她又恢復了平靜。
“走吧,我們回家。”梁皓抱起梁小可,微笑著對蘇菲說。蘇菲莞爾一笑,拉著尼克的手,隨著梁皓一同向車子方向走去。
夜幕降臨時,一行人回到了斯卡堡的家。
鄭敏芳已經張羅了一桌豐盛的中式菜肴晚宴,當吳雪溶簡單地告訴了她梁皓和蘇菲之間的故事時,她感動的流下了眼淚,現在,她打心里為他們倆的團聚高興,歷經磨難后,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世上還有什么比這結局更完美的呢?
晚餐在快樂祥和中結束后,蘇菲跟吳雪溶打了個招呼,姐妹兩上了二樓吳雪溶的房間,兩人在房間一呆就是一個多鐘頭。
當看到房門被緊閉時,一絲不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涌上了梁皓的心頭,蘇菲要跟吳雪溶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