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也不回的沖出酒樓,雨京低著頭揉著眼不停的快走。只能聽見巴圖大口喘著氣在自己身后,卻聽不見多一雙腳步聲。
他沒追出來。
她鼻子又是一酸,頂著風吃力的埋頭疾步,眼淚剛一出來就被吹到眼邊,大風像刀刮一樣生疼。
回府的路巴圖認識,雨京并不認識。上一次出來還是胤祥最后帶她們回去的,和這酒樓的方向也不一樣。雨京走了好半天也不見巴圖過來給她帶路,索性一拐進了一個小巷,漫無目的的亂走。
剛才的那幾碗酒下肚,現在已經慢慢覺得腳步輕盈,肚子翻江倒海的。頭暈起來,也不知道是酒,還是之前落下的病根又犯了。雨京扶著樹干用力吸了幾口氣,還能感覺的出來因為怒氣渾身的顫抖。
巴圖想試著說些安慰的話,也不知道能說什么,只是深深嘆口氣,“公主別哭了,風大再傷了臉。”又聽見巷子口有人叫賣白面饅頭,聲音越來越遠,也知道雨京愛吃,“公主要不要吃點東西?”
一聽賣饅頭的聲音,雨京吞了吞口水,肚子實在是餓了。一早就著急要跑出來,根本沒吃福香端上來的飯菜。這會兒又累又餓,也不太想動,點點頭,“我在這里等你。”
巴圖幾步出了巷子,雨京蹲下身,頭深深埋在腿上,冷的直哆嗦
。一想到剛才聽到阿瑪在做的事情,心里更是難受。那個和她一樣倔強的阿瑪,那個瞪著眼攥著馬鞭要打人的阿瑪,那個每次從她院子里離開落寞的背影……
忽然有人拍了拍雨京的肩膀,雨京也沒抬頭,“你先拿著,我蹲會兒起來吃。”
來人沒有說話,又拍拍雨京另外一邊肩膀。
雨京沒好氣的抬頭,剛要沖著巴圖又喊,卻看見一張不認識的臉。
一個老頭兒,頭發花白,一身深褐色的長袍,披著一件墨黑的披風,兩樣都是做工極為細致的上等貨色,必是大戶人家的……老爺?可這人瞪著眼睛,兩眼無神,時不時抹抹嘴邊流下的哈喇子,臉上四處都是臟手印,辮子松松垮垮的,衣服上也蹭的都是灰塵,渾身透著不正常。
這人把臉越湊越近,雨京嚇的一個趔趄,摔在地上,“……你干嘛?”
老頭摸摸自己的胡子,又扣扣鼻孔,盯著雨京看了又看,張嘴哈哈樂了,“姑娘!你是姑娘!”
雨京翻身從地上爬起來,背靠著墻邊,警覺的四下看了看,這小巷子里除了她和這老頭兒,再無別人。
見他搖著身子一步步往前,雨京忍不住大喊,“你別過來!”
這老頭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說話,幾步又蹭到雨京跟前,嘴咧的更大,“你才是姑娘,我不是姑娘,啊哈哈,你別過來!”
說著說著老頭突然蹲下身,像剛才雨京那個樣子把頭埋在自己腿上,手指不停的撓著樹干,“你先拿著,我等會兒起來吃,哈哈哈哈。”
雨京一愣,突然走過去扶起老頭,“你是個瘋子?”
“你才是瘋子!我是姑娘!”老頭暴躁的甩開她的手,撅著嘴瞪著雨京,又張開嘴笑起來,嘴邊還流著口水,伸手也輕輕扶著雨京的胳膊,“你是個瘋子?”
雨京這會兒也不氣不暈了,光是好奇這個瘋老頭。滿頭花白,滿臉皺紋,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多老的人,仔細看了看和阿瑪阿爸年紀相仿的樣子。這瘋樣子倒讓她想起來一個人。
那時候剛過門的大嫂是個漂亮又結實的蒙古姑娘,身形雖然高壯,騎在馬上卻輕盈的很。有一陣子雨京很喜歡去找大嫂學騎馬,后來有一天額吉突然說,以后好段日子大嫂都不會陪她玩了,因為大嫂懷了孩子。看著大嫂的肚子一天天鼓起,雨京也好奇的等著那里面是個男孩女孩。那夜大家焦急的等待小生命降臨,聽見帳篷里面‘哇’的哭聲,阿爸更是老淚縱橫,那便是家里的長孫。
可是孩子沒出滿月就夭折了。從此大嫂就開始瘋瘋癲癲蓬頭垢面的穿梭在各個帳篷里面,吵著要見自己的孩子,大喊著額吉搶走了她的孩子。一開始額吉只是嘆氣說,讓大哥哥再給她一個孩子就沒事了。直到有一天她沖進阿爸的蒙古包,手里握著小刀要捅死阿爸,大家才知道她真的瘋了。
那時候雨京也不過五六歲,很多事情記不起來了。額吉說大嫂回娘家去養病,從此她再也沒見過那個在馬上笑聲爽朗的大嫂。大哥哥沒有多久又娶了一個新的妻子,再往后,這個女人的名字,就慢慢消失在所有人的口中。
仿佛從來沒有來過這么一個人,仿佛那雙托著雨京上馬的手,從來沒出現過。當大家都選擇遺忘的時候,雨京卻努力記起她的樣貌,她的名字。
薩仁高娃。那是她美麗的名字,卻沒有讓她享受美麗的一生。
先不說她開始懷疑為什么女扮男裝每一次都被揭穿,雨京突然覺得這個老頭也許真的沒有惡意,加上年紀和阿瑪相仿,多少對他有些惻隱之心。看他衣著華麗,倒不像是個常在屋外晃悠的瘋人,就問,“您是不是迷路了?”
老頭聽了猛地點頭,好像這才想起來為什么一開始找上雨京,口齒不清的喊,“鐵獅子胡同!”
雨京也不知道他嘴里的地方是哪里,她連自己府上都不認識,等會兒巴圖回來了八成能說出來方向,就朝他笑了笑,“我也不認識。”
老頭也學者她的樣子回笑,“我也不認識。”又一臉焦急的問,“什么地方?”
這人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風這會兒也小了,雨京扶扶帽子,望著巷子口,巴圖怎么買個饅頭這么半天?想去找巴圖,又不好放這老人在這,猶豫的問,“要不您在這等等?”
老頭只是沖著雨京傻笑,嘴角的哈喇子流了一脖頸。雨京從懷里拿出塊帕子想要幫他擦擦,一不小心拉出一個香囊掉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撿,老頭就蹲下身用手戳著香囊,“炸!”
“又不是火炮。”雨京沒好氣的撿起香囊拍了拍,看老頭兒眼直愣愣的盯著,討好似的沖雨京眨眨眼,擠著一臉的皺紋,“我的。”
雨京一把拉回手里的香囊,“這個不行。”
老頭撒嬌,老頭跺腳,老頭開始要哭,雨京還是死死攥著香囊在胸前,“不行。”
老頭真哭了,眼淚大把大把的掉,指著雨京的臉,“我的!”
雨京稍微有點后怕了,別再瘋子發瘋了給她弄死在這小巷里面,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撒腿就要跑。
剛邁出條腿,聽到身后有人大聲喊,“在這在這!”
“王爺!”
老頭嚇的一哆嗦,雨京也嚇的一哆嗦。王爺?上一回她撿到一個迷路的老頭,結果是皇上,這一次又撿到一個迷路的瘋子,結果是個王爺?
回頭一看,三四個侍衛和一個年歲稍長的老者一起跑過來。老頭兒先是要逃跑,侍衛趕緊拉下,一邊一個架著他,老者也快步過來,“王……老爺,可算找著您了。”
轉頭看了看驚慌的雨京,“嚇著……您了?”老者的眉頭皺起來,這人男的女的?
侍衛二話不說就架著瘋老頭要走,老頭伸手一把抓住雨京的手求救。雨京手一松,香囊又掉到地上,被其中一個侍衛一腳踩癟了。
老頭瞪著眼狂喊起來,“我要弄死你!”說完推搡著那個侍衛,連踢帶打,侍衛也不敢還手,還是用力抓著他的胳膊。
別再這老頭不認識他們?總不能讓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讓人綁走了吧。雨京往前走了幾步,擋在瘋老頭兒和那老者之間,壓低了嗓子問,“你們哪兒來的?”
“這是我們自家事情,你少多嘴!”侍衛看雨京穿衣打扮十分怪異,看見他們這身打扮還如此無禮,瞪著眼兇起來。
“放屁!”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火這會兒又冒出來,雨京也瞪著眼,“這人分明不認識你們!”
一旁的老者朝雨京禮貌的躬身,“這確是我家老爺,剛才從馬車上跑出來,我們一路尋到這兒。您多少也看見了,我們家老爺年紀大了些,腿腳不太利索……”
“腿腳不利索跟你們架人有什么關聯?”雨京仰著下巴叉著腰,“這巷子這么偏僻,我怎么知道你們哪兒冒出來的,你們說跟他一起的,那你們說說是住哪里?”
老者瞇著眼睛瞟了下雨京,聽她說話的口氣像是盤問,頗有不滿,更不想自報家門。那個不長眼的侍衛又低吼一句,“鐵獅子胡同!”心想這響當當的名字,整個京城一報上來,誰不顫悠?卻見雨京臉上沒有反應,只好又補上一句,“現在你知道我們是誰了?還不快滾!”
“你們是誰?”雨京瞪著說話的侍衛,又看瘋老頭一個勁的搖頭晃腦,“我也不覺得他認得你們是誰。”
侍衛面子上下不來,“老子告訴你老子是誰!”說完氣呼呼的抬起胳膊,舉著大手就要準備給雨京一個大嘴巴。
這動作雨京再熟悉不過,被打耳光也不是頭一次了,心里打緊,閉緊了眼睛卻直著身子還站在原地。
腦里突然一閃,我為什么要為了個不認識的瘋子挨打?
剛想著,聽見‘咚’的一聲巨響,雨京睜眼一看,那個侍衛惱羞成怒的從地上正要匆忙爬起來,沖著他身后剛給他一摔的人要開口,雨京身后的老者卻突然跪下,聲音帶著顫抖,“十三少爺。”
胤祥先是盯著地上的侍衛,聽見有人認出他才抬頭,皺著眉看了看地上的老者,并不認識,又順著看到另外兩個侍衛架著的人,瞬時睜大了眼睛,臉色驟變。
“五……”他往前走了幾步,確定沒認錯人,“五叔?”
侍衛松了手,老頭傻笑著走到胤祥跟前,“五叔?”
“怎么看爺的!”胤祥扶著老頭,幫著拍打他身上的塵土,皺著眉吼出聲,嚇得幾個侍衛齊齊下跪,地上的老者更是壓低了身子,“……十三少爺息怒,二爺今兒一早讓奴才們送五爺過去,這才回來的路上五爺身有不適,奴才就讓馬車停在陳太醫府外……誰承想五爺趁著陳太醫寫方子的空擋,從后院溜,從后院上了街。奴才也是聽見聲響才知道五爺出來了,就拉著人來尋。”
“五爺現在不如以前身子硬朗,你們就這么不上心?從陳太醫那邊出來到了這里才尋到五爺?這么老遠的要架著五爺去什么地方?馬車不知道要駕過來的?!”
“也是事出突然,奴才們實在是該死,光顧著尋五爺了。這巷子這么窄,馬車也駛不進來,奴才就想說扶著五爺先出了巷子……”老者朝著身邊的侍衛喊一嗓子,“還不快去喚馬車過來!”
雨京也有點傻了,腦子有些混亂,加上從來也沒見胤祥發這么大的脾氣。一瞥眼,巴圖就站在不遠處。狠狠瞪他一眼,合著他跑回酒樓買饅頭去了?奸細!
巴圖湊過來撓著臉輕聲說,“追出去賣饅頭的不見了,我去尋,就,就碰上十三爺了。回來路上我也找不著這胡同了,耽擱了好半天聽見有人喊叫,跟著聲音過來的。”
瘋老頭輕輕拉拉胤祥的袖子,沖他只是傻笑,又朝雨京努努嘴,“她說要送我回去,我讓她送我回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