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聽了雨京那句對龍鬧騰期望的話之后,又繼續沉默不語。屋里氣氛越來越沉悶,雨京跪在地上屏住呼吸,連皇上身后的老太監都額頭冒了汗。
良久之后,康熙突然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緩緩地站起身,走到雨京面前沖身后道,“椅子。”
太監趕緊搬了一把椅子送到皇上身后,又遞上一杯新茶。康熙慢慢坐下,接過茶碗抿了一口。
“那今日如果龍鬧騰問你,你就會把話說明?”
雨京整個人有點嚇傻了。她確實是抱著最后一點念想,可也沒想到皇上真的就坐在她面前,這么近,直視她的雙眼。
她實在是算不清楚面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怒自威,是不可冒犯,還是那個平易近人,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退了那層九五之尊之身自稱老夫的人?
而她抬起頭面對康熙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越發覺得自己更相信后者。可是就算今日的皇上還能讓她想起那個第一次見面的小帳篷,那帳篷里面攥拳捶著地的姑娘,也萬萬不敢再造次嚷嚷了。
康熙卻不緊不慢的坐著喝上了茶。定了定神,又是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悠悠地看了看雨京,如果她再不明白他現在在給她一個機會,如果她再弄不清楚現在應該說什么應該做什么,那她死了也活該了。
雨京不敢和康熙對視,默默低下了頭。片刻之后,她的頭再抬起來,已經雙目炯炯有神,和之前的神色截然不同。反正不管怎么樣,窗戶紙還是要捅破,她是死是活,總也該討個明白。更何況,她相信皇上這么一坐,總是有他的原因,雖然她還不確定到底皇上心里在想什么,也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去年民女離開鄂爾多斯之前,阿爸囑咐民女如果有機會進宮,要記得家里大哥哥的爵位……”既然瞞不住,雨京索性一五一十把事情經過都告訴了面前的龍鬧騰。只不過沒有提起那天在酒樓和四阿哥那場針鋒相對,因為不想把胤祥也無端端拉近這個漩渦。
她一邊說,一邊無限的委屈感又一次次加深。回憶點點滴滴都在心頭,她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最后走到這一步,要一死謝罪,要把這么復雜的關系最后都莫須有的被扣在自己頭上。
末了,雨京深深磕了一個頭,聲音顫抖,“請皇上明查。”
康熙靜靜的聽完整個過程,這當中一直摸著嘴邊的胡子,沉默不語。
“那你其實一直是在替阿靈阿做事,卻從來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讓你去接近太子目的為何?”
雨京心里一緊,她沒告訴龍鬧騰當初乃仁臺說阿靈阿要送八阿哥上位的事情,一是因為她不確定這事是不是真的,不能隨便誣陷別人,二是因為蕓墨的臉在她心里一閃而過,她更不想讓蕓墨也跟著受這些無妄之災。
“當初乃仁臺每次和民女會面,只是轉達阿靈阿的口信,民女從來沒和這位大人見過面。乃仁臺只是說只要進了太子|宮里,就會有人和民女接應,以便阿靈阿再和民女聯絡,那也是民女最后一次看見乃仁臺。可是民女實在不想去,伊桑和巴圖聽說了,就在堂子廟口把民女打昏了,伊桑就自己去了。從那往后,民女一面都沒見過她。”緩了緩,口氣越發凄涼,“直到她去了,都沒見過面。”
康熙只覺得這事從雨京嘴里說出來的,和阿靈阿報上來的完全是兩回事,頓時皺緊了眉,心中又有許多疑惑和奇怪。如果是按雨京所言,她進宮以后就有人早就等著和她見面,傳達阿靈阿的口信,而這人如今早也命喪黃泉,阿靈阿是死活不會承認,說不定還會反咬一口說雨京嫁禍與他。雨京的話的確沒有任何證據,但她如果說的不是真的,也萬萬不會跪在自己面前把自己養父,養兄,阿瑪都一并拉進來。
“你說你給那個蒙古女子寫了信,信上說了什么?”
雨京稍有遲疑的抬頭又瞄了一眼康熙,深深嘆了一口氣,“民女和畫蘭……畫蘭她……民女絕對沒有想要害畫蘭和她腹中孩子的念想,其實民女到今天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她就非要說是民女干的!”說著說著實在是委屈的受不了,狠狠抹了把臉,把差點又流出來的眼淚推干,“民女這次回宮,是從一開始就想去毓慶宮找伊桑的,只可惜從來沒成功過,畫蘭的事情一出,誰也不相信民女,民女才寫了封信給伊桑,想問問她有沒有什么辦法。信上就說了這事,別的什么都沒有!民女對天發誓!”
康熙的眉頭皺的更緊,言語間還有幾分嘲諷,“瓜而佳氏之事,胤祥自會去查,這你倒是放心。”
太子所說的那蒙古女子的名字,卻完全不叫伊桑。可阿靈阿送來的信如果是假的,那到底是誰從中知道了那女子的本名?
“你可知道伊桑進宮換成了什么名字?”
雨京搖搖頭,“沒人和民女說過,信用的是蒙文,還是寫的伊桑呀,要不然送進毓慶宮了怎么知道是給她的?”
康熙心里漸漸有了事情的整個經過,神色卻還是依然不動,“這些話,如果讓你于阿靈阿當面對峙,你可有任何依據?”
雨京低頭努力想了想,現在能把事情都一一道出的人,貌似都死絕了。頓了頓,她又抬頭迎向康熙,“民女阿爸曾經寫過幾封信上提到過阿靈阿,民女還有一個隨從叫巴圖,他也是知道的。別的……別的民女一時間真的想不出來了。”
話音未落雨京趕緊又說,“可是皇上要保證這兩個人的命呀!”
此言一出,殿上的氣氛又似乎變回一開始的陰沉。康熙一直沉默,雨京一直等著皇上的諾言,半響之后,康熙緩緩問道,“你現在還想死么?”
不知道是殿上的香爐熏的她眼睛發酸,還是暖意融融的空氣讓她有些不能自已。雨京深深把頭埋在胸前,“……民女不怕死,民女只怕死的不清不楚!”
“好個不清不楚!”康熙忽然低吼一聲,猛地拍下手邊椅子扶手,“你可知道如今光是要治死你的罪狀,都堆了多高了么?!”
雨京被驚得身體一顫,趕緊俯下身兩個手臂趴在地上,“從畫蘭出事到今天早上,民女被鎖了多少天都不記得了,那孩子沒了,伊桑沒了,乃仁臺沒了,民女再笨拙,再不開竅,都覺得事情蹊蹺。如果皇上什么都不問就把民女殺了,民女也認了。但是皇上如果聽了民女這一番話還是決定要殺民女,這便是民女的不清不楚!”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微弱,最后雨京趴在地上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我真的不甘心!”
后面站著的老太監已經覺得后背汗流的都塌了,皇上這一吼,地上這個一哭,給他嚇得都有點哆嗦。
殿外已經漆黑一片,大殿上燈火通明,照的四周光輝耀眼。十分難熬的片刻沉寂之后,康熙心里終于有了些打算。阿靈阿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的做這些事情,他必定有他的打算,但是打算如何,現在真假未辨之前誰都不能妄下斷語。何況康熙也明白過來,在他眼皮底下,朝野之間漸漸形成了了一股氣候。這股氣候,是不是沖著太子而來,還是另有其他目的,他都要繼續觀望下去。一個阿靈阿可以揪出來殺一儆百,卻攔不住阿靈阿身后的人推出另一個阿靈阿,無數個阿靈阿。但是要讓這人漸漸浮出水面,卻不是現在一時半刻可以解決的事情。
“你不甘心,朕就留你一條賤命。”康熙深深喝了一大口茶,舒緩了些嘴里的干涸,“朕要你有朝一日可以當面和阿靈阿對峙,但是不是現在。”
雨京趕緊擦了把臉,“皇上現在要民女怎樣?”
“朕要你出宮。”康熙頓了頓,“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你什么人都不要再見了。”
雨京一愣,什么意思?皇上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看不出是好是壞,是喜是怒,更讓雨京心里發毛。她戰戰兢兢的小聲問,“皇上說的……民女不能見誰?”
康熙伸手繼續摸著嘴邊的胡須,也頗為用心的思考了許久。胤祥脾氣秉性如何,康熙心里自然有數。但是他也不是不知道兩個皇子當初為了她大打出手,胤禎跑過來一次次求他讓雨京出宮,又讓雨京進宮,胤祥軟磨硬泡的找他要指婚……康熙心里暗嘆一口氣,他倒還樂意真把這跋扈的丫頭弄死,省的那兩個未來無限的皇子都跟著一起失心瘋了。
但是指婚的詔書已經念了,怕是他一國之君不能反悔再收回了。這現在跪著的十三福晉,卻四處有人都要致她于死地,如果什么都不做,反而放她回去,怕是胤祥接下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她的日子更不會好過。這事目前看來和胤祥確實沒有干系,如果哪天再因為雨京別的過時牽連到老十三,她死也就罷了,皇十三子的臉面何存?
康熙不忍心殺她,他也需要她活著,但是他又不能放任她繼續招搖的在宮里溜達,別說是宮里,她現在在哪兒都不能再溜達了。
“你已經聽見了,誰也不行。”康熙冷冷的說,“既然朕說要保你一命,也會暫時保你家里人的命。你要是真有心,就該按著朕下面說的辦。”頓了頓又道,“保你命并不是保護你安全,你自己也說有人要加害你,這里面的厲害關系,朕不用再和你明說了。”
聽見皇上要留她一條命,雨京這會兒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她誰也不能見?皇上是要把她鎖去哪里?她不能見胤祥?她不能見阿瑪額娘?阿爸額吉?這和死有什么分別!
“……皇上要鎖民女多久?”雨京腦袋里快速地想著,這事還有沒有周旋的余地?脫口而出,“皇上送民女會鄂爾多斯行不行?”
卻聽見皇上低聲道,“事情需要多久辦妥,你就要去多久。要你去哪里,朕自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