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一下又一下的刮著手里的茶水,每一次落手,心里就多問自己一句,這就在嘴邊的話,到底該不該說?
胤祥卻沒有發覺四哥臉上一閃而過的惆容,他還低著頭找著那本前些日子和四哥提起過的一本詩冊,是本孤本,好不容易找人弄到手了,當然要給四哥先看看。
“四哥,這回去塞外,我覺得皇阿瑪的心情是好了很多。”他邊翻著桌上的幾本書邊說,“達爾汗卻是胖了更多。”說罷自己哈哈幾聲笑了笑,“他有個女兒,也怪胖的,長的像極了達爾汗,實在是……看不下去,那達爾汗一路帶著她,找機會就往二哥身邊送,二哥那臉,真是,別提了!”
四阿哥勉強擠了擠嘴角,“達爾汗要真有這心,皇阿瑪倒是會幫他安排,畢竟蒙古那邊,達爾汗勢力如今不可小視了。”
“確實。”胤祥抬起頭,“不過索額圖的事情一出,我看二哥現在也是有點里外不是人了。”
四阿哥低哼了一聲,有些不以為意,繼續喝他的茶,“二哥現在如坐針氈,自然整日看著皇阿瑪的臉色。”
胤祥快速掃了一眼四哥,見他還是那樣處事不驚的樣子,也沒再繼續說太子如今的落魄樣子。自打年初索額圖被皇上處死之后,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太子,有人說他謀權篡位,有人說皇上是殺雞給猴看,讓太子老實些,還有人說抄索額圖家的時候找到龍袍……不管怎么說,宮里這一年可算是并不太平,繼續所有和索額圖有關系的都人人自危,比較張揚的那些黨羽都跟著一起入獄,宮里很多太監一夜之間就消失了。
這樣的情況之下,四哥卻依舊保持著他的一份平常心,還在殿上和皇阿瑪保證二哥處世為人不會行惡,和大哥三哥那邊不依不饒的情況剛好相反。皇阿瑪心里當然不想承認太子如今的揮霍成性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而四哥這番話,也讓皇阿瑪有了替二哥遮掩的理由。那便是太子還是好的,而索額圖才是罪魁禍首。
當然還有人私下議論,自從去年在德州二哥病了那次,皇阿瑪命索額圖前去照料之時,已經早有準備要置他死地。而皇阿瑪讓他這個十三皇子獨自祭拜泰山,多少已經暗示未來的皇位不是太子穩拿到手這么容易。
在極為快速的時間里,十三阿哥府上開始有人送禮,有人登門拜訪,拍馬屁的人大有人在,朝野中也開始有人議論。胤祥還沒有完全適應過來怎么回事,但也漸漸明白過來,自己的身份在一夜之間悄悄有了變化。
皇阿瑪在泰山腳底并沒有多說什么有關朝政的事情,只是語重心長的告訴他,“人生在世,諸多不由自己。你不是出自平常人家,你額娘對你的期盼,朕對你的期望,不要白白荒廢了。而感情之事,面對你這樣的皇子,永遠是次要的。”
他對皇阿瑪的話有很多異議,額娘還在世的時候,常常會拉著他的手道,“只求平安,不求大富大貴即可。”小小的他懵懂中點著頭,心里也有疑惑,身為皇家子女的他,怎么會沒有大富大貴?身為皇子的他,怎么會沒有平安?
可是他什么也沒有和皇阿瑪說。
那段日子他過的不分白天黑夜,整日房間里充斥著酒味,那味道讓他安心,讓他平靜。他不管宮里發生什么事情,他甚至過了很久才聽說十五妹病過一次,他卻根本不在她身邊。畫蘭在書房外面跪了一夜又一夜,只是為了求他從里面出來,她嗚嗚的哭聲讓他煩躁,可是他又對她狠不下心責備。
那時候的畫蘭才沒了孩子,身子十分虛弱,沒有在床上調理修養,卻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跪求他保重自己的身體……
邊想著,終于找到那本孤本。胤祥笑著遞給四哥,“四哥拿去看看吧。”
四阿哥伸手接過,臉上也微微有了些悅色,“要是我看完了喜歡,我可就留下了。”
“那敢情好了,四哥收了弟弟的禮,那可是要多照顧照顧弟弟。”說著胤祥雙手抱拳,作了個揖,跟著哈哈笑起來。
四阿哥看著他現在一臉的笑容,心里也終于放了心。他從小看大的十三弟,最終還是回來了。當初所有人都擔心他會一蹶不振,從此變成一個廢人,現在再看到胤祥臉上真誠的笑容,四阿哥也跟著微笑起來。
“四哥不會這么閑過來只是為了跟我這坐著對笑吧?”胤祥從書臺后面繞出來,走到四哥身邊坐下,也拿起他的那杯茶,“四哥可是有事要弟弟做?”
四阿哥微怔了片刻,才想到他要來的目的。他輕咳了一聲,現在又更不確定是不是要說了。
“說吧,要是有弟弟可以幫上忙的,四哥盡管吩咐。”胤祥知道現在宮里的局勢,怕是四哥有事要讓他辦。
“倒不是你所想那樣。”四阿哥轉過頭看了一眼胤祥,終于決定還是換了一個話題,“我最近要去一趟濟南,就想問問你要不要一起去。”
“濟南?”胤祥一愣,才忽然想到四哥每年都要去千佛山拜佛。曾經有一年跟著皇阿瑪南巡,四哥說在那寺廟當中感覺心中特別平靜,那是別的寺廟里沒有過的感覺。自打那之后,四哥每年都要去一趟千佛山,最久的待過一個多月。
“倒是沒什么大事,就是想過去看看。”四阿哥放下茶碗,若有所思的繼續看著胤祥,“聽說今年有從鄂爾多斯來的僧人做法,他們快要走了,我便想過去看看。”
一聽到鄂爾多斯,胤祥有些不太自然的干笑了一聲,隨即轉過頭望向別處,半響沒有再說話。
皇阿瑪的話他不能完全茍同,卻也在那一刻驚醒,他的確不能再荒廢下去了。如今他已經可以對任何人都面帶微笑,曾經那個溫文爾雅的十三皇子又回來了。他可以對四哥想以往那樣說話,開著玩笑,完全不提自己狼狽的那段日子,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也可以和十四弟打獵騎馬,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從來不會說道那個熟悉現在又陌生的名字。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有時候會側過頭看身邊睡的正熟的畫蘭,盯著她的臉,心里卻一點波瀾都沒有。四哥在他失魂落魄之時曾經壓低著怒火問過他,是不是連死人也不放過,讓她不得安息。他只會瞪著滿眼的血絲,卻怎么也對不了焦,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笑著抓緊他披風一路跑走,回過頭眼里閃過的最后一抹亮光,他無數次自責自問,到底有沒有想過,那眼神里有沒有祈求他能明白她苦楚的期望?他就這樣放了手,讓她自己去承擔那么多罪責。他卻那一刻心里還輕輕松了一口氣,以為她還是那個單純的瘋丫頭,也以為自己又找回了他所謂的皇子尊嚴。
而他心里再多的無奈不舍,現在誰也看不出來了。
他也盡可能按壓住胸口隱隱作痛的感覺,心里有那么一扇門,就這么合上了。門后面,是那一年多最好的回憶,最爽朗的笑聲,一聲聲胤祥的叫著,那個咧嘴大笑的女孩,眨著眼,盯著他的臉笑道,“咱回頭見!”
許久的沉默之后,胤祥抬起頭,望著院子里一片綠色滿眼的景色,輕搖了搖頭,“四哥如果只是拜佛,也幫弟弟燒一炷香。”
他拒絕的十分干脆,四阿哥不得也輕輕皺眉,沒好再說什么。
“畫蘭就要臨盆了,我留下來多陪陪她。”胤祥嘴角非常快速的上牽了一下,隨即又消失。他眼神里帶著一絲柔和,聲音忽然也壓低了許多,“四哥,說來好笑……我就要做阿瑪了……”
四阿哥摸著手里那本孤本,低著頭微微笑著,“都是這樣的,可是很焦急?”
倒不是焦急。是說不上來的感覺,胤祥自己也不太懂。看德妃一臉喜悅,直說他和畫蘭是有福之人,老天爺這么快又賜給他們一個新生命。畫蘭哭紅了眼,他卻心里高興不太起來。
當初四哥已經私底下告訴過他,讓他仔細查查畫蘭到底那一胎是怎么沒的。他也想弄清楚,最主要的是他看見雨京眼里的堅定,就連失態最混亂的那段日子里,他還是相信她的,他想證明她說的是真的。然后被皇阿瑪急速派去永定河,再回來已經一天一地,什么都不一樣了。現在終于不再每日抱著酒壺,醉到不省人事才能睡著,查畫蘭的事情也就一拖再拖。
直到現在,他有些不太確定,還有沒有去查清的目的了。
四阿哥看胤祥又愣在一旁不說話,干咳了兩聲,站起身拿著孤本晃了晃,“你才回來,好好歇著吧,我回了。到時候去到千佛山給你求些什么?”
“求平安,不求大富大貴。”胤祥跟著笑著也站起來送四哥。
他要學著放棄,學著過剩下沒有她的日子。胤祥看著四哥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默默的望著空擋的門邊許久,有些茫然。時間會沖淡一切,就像他當初在額娘屋里,一邊手臂抱著嬌小的十五妹,另一邊十三妹靠在他肩膀上,三個人哭的就好像天要塌了一樣。看額娘的木棺被侍衛抬走,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種好像偌大的世上從此無依無靠的凄慘感覺,到現在還忘不掉。
忘不掉,但是他學著把事情埋在心里。他有兩個那么小的妹妹,如果他不學會放手,她們跟沒有了依靠。天并沒有塌,他如今還站在這里,將要迎來自己的孩子,他肩膀上的擔子似乎又重了些,但卻讓人覺得溫馨。
胤祥轉過身,看著書架上擺的整整齊齊一排的香囊,各種顏色,各種花色,一一平整地躺在那里,情不自禁的嘴角又帶著一抹微笑。
如果還有遺憾,就是他沒有再離別的一刻抓緊她的手,不管面臨什么,都死死不會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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