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宮里回來之后,胤祥悶悶不樂的好一段日子,雖然表面上還是裝著沒事,除了雨京,沒人注意到,他眼里一閃而過的那份落寞。雨京很擔心他把事情都憋在心里,時間長了會出毛病,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他都不大想說,也只能把自己一肚子的話都咽了下去。
果不其然,直到八月的時候,胤祥的腿病復發到再次下不了炕,何止這樣,先是右腿膝蓋上莫名生了水泡,好生照顧也沒有用,水泡不消,加上天氣炎熱,沒幾日都破開流出膿液,又成了瘡。疼的胤祥頭上冒著青筋直流冷汗,咬著牙硬是非要站起來去院子里,任誰也勸不動。結果剛起身撲通一下就跪倒在石地上,嚇得大家都慌了神,李太醫來了也一時摸不清是什么病狀,只是開了些祛濕的湯藥,喝了也不見有多大效果。
雨京終于對李太醫發了怒,“什么叫仔細調理?還要怎么仔細調理!”
她心里最想怒氣而視的人,并不是李太醫,而是那先如今熟悉又陌生的紫禁城里,威坐于龍椅之上的另一個人。她真心想要再問他一回,哪怕他不再是她記憶中那個傷了腿的龍鬧騰,他也應該有最起碼對兒子的幾分關懷吧?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折磨自己的兒子,他到底要怎么樣才滿意?
不敢怒,更不敢言,唯有心里似火的咆哮無處發泄。
急怒攻心,反而喉嚨里塞住說不出話來。
夜里看著胤祥忍痛睡下后,只能輕輕試圖揉開他皺緊的眉頭,以此安慰自己,你瞧,他睡著了的樣子還是以前那樣的,沒有顧慮,沒有憂心,有的只是勇氣和雄心壯志……
雨京一樣也沒閑著,從大哥哥處問來了阿爸當年治腿病的一些偏方。眼看著胤祥的腿一天天加重,這腿還能不能留得住誰也說不好,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煎熬了那些草藥,跪坐在他膝蓋旁邊幫他敷上。
一碰觸到他那些膿瘡,胤祥就疼的身體會猛地緊縮,有時候拳頭都捏白了。雨京又是心疼又是難過,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用力控制不想在他面前又決堤。
胤祥反過來還要安慰她,“我還能讓這小病折騰死了不成?”他說著大手下來刮了刮雨京的鼻子,哄勸的笑道,“倒是你,整日里跟李太醫大呼小叫的,也不覺得失了身份?”
雨京低頭不語。身份?現在一想,確實有些可笑,心里不由泛起苦楚。
胤祥還想再說什么,動了動嘴唇,見雨京小心翼翼還在涂抹那些草藥,千言萬語,突然什么也說不出來。
屋里又安靜下來,誰也沒再搭腔。屋外知了吵的兇,大太陽烤的地面都似火燒,遠處還能依稀聽見若彤扯著嗓子的大笑聲,唯有這間院子里寧靜安逸,空氣中有讓人發困的溫存。胤祥索性躺下合上眼,仔細聽久了,知了的叫聲倒是又有一番音律。他忽然有點恍惚,已經快有三年了么?日子過的這么快?模糊中,他好像看到了當年年輕氣盛的自己,看到了跟誰皇阿瑪身邊微微笑著聽著他指點江山的自己,那樣頂著巨大光環的十三阿哥,甚至曾經在隊伍中貿然走到太子前面,都沒有人覺得不妥。
四哥也說過,‘槍打出頭鳥’,他偏不信。他也確實有不信的理由,因為他問心無愧,因為他相信皇阿瑪看著自己時候那份期盼的眼光,他堅信過,那便是讓他充滿斗志的最大保障……現在再一看,那些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人情冷暖,事態變化之大之快,也只有自己最明白。胤祥心中一動,腿上的疼痛又隱隱傳進胸口,不禁皺緊了眉。他不過只有二十四歲而已,遙望未來漫長的時光,他確實不知再如何應對。
這一刻的迷茫,讓他有些手足無措。好在周圍沒有別人,這么一想,他自嘲地牽起嘴角。他放縱,她不依,他頹廢,她也不依,天知道這三年沒有她他要怎么抗過來?他也自問,她又是怎么扛過來的?今后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他到底能不能實現答應過她的那些話?
太多問題無從解答。胡思亂想里,忽而聽見她輕聲哼起小曲。
那是首他從來沒聽過的蒙古小調,悠長舒緩,聽了胸腔里越發開闊起來。他漸漸松了緊握的拳頭,手指禁不住配著音調敲打在袍子上。
“草原上栗色的駿馬啊,你在哪里,小溪邊喝水的是你嗎,山崖邊騰空的是你嗎,你在哪里……”雨京依舊低著頭幫胤祥敷藥,曲到嘴邊就忽然低聲哼了出來,并沒多想,直到唱著唱著眼淚滑過臉頰,才黯然明白過來,竟在一瞬間又想起了伊桑。想起了那個輕拍她后背哄她睡覺的伊桑,想起了那個陽光下耀眼的笑容。
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想起了不能回去的從前。
怕胤祥看到,雨京悄悄抹去了眼淚。
而他,只覺眼圈突然熱起來,半響,他狠咽下一口唾沫,長長地嘆了一聲。
她聽見嘆息聲抬頭,才看到他眼角留下的淚水,怔怔的停了片刻,不敢再看下去只好把頭低的更深。
十月,憐梅生產,十三阿哥府里又添了一個新格格。聽說憐梅在知道是個女兒之后,盯著襁褓中的嬰兒大哭了起來。因為胤祥行動不便,雨京便叫奶娘把孩子報過來給他看。雨京湊過去摸摸孩子粉嫩的小臉,“孩子眉眼都生的端正,長大了一定是個漂亮姑娘。”
胤祥也跟著微笑,“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我?”雨京眨眨眼,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既是福晉,又是她額娘,取個名字又怎么了。”胤祥滿不在乎。
雨京想了想,牽起三格格的小手,寵溺著說,“那就為她求個平安,也望著她以后好好長大,叫安彤?”
光顧著稀罕安彤也沒忘了自己的,雨京也早就是大肚翩翩。不過整天還要往返于幾個院子里張羅下人,還好這孩子實在是疼人,幾乎就沒鬧過,加上這一次也出奇,當初生若彤時候的那些不舒服完全都沒發生過。胤祥常常躺在竹椅上摟著雨京的腰,把頭靠在她肚子上,說,“你看看你額娘這么不待見你,別著急啊,等你出來了阿瑪疼你。”
雨京失笑,“弄不好又是一個若彤!”
他嘴邊泛出點點喜悅,“那更好,就怕家里不夠熱鬧了!”
臘月十一,雨京很順利的產下嫡子。但是這個孩子比若彤出生的時候要瘦小的多,哭起來的聲音也透著一絲虛弱,往往哭不了幾下就把自己累到發不出聲,小小的身體憋得通紅,不住地顫抖。
還來不及欣喜這個新生命,就要焦急地望著李太醫等待答復。李太醫開了些方子讓先調養看看,一想到這個孩子一出生就要經歷這些,雨京急的大顆眼淚猛掉。從未像這一刻這么心中煎熬,擔心書房一直臥床不起的胤祥,擔心孩子落下病根,抑郁到無法入睡。整夜都好像聽見孩子在哭,問了娘奶又說沒有,一閉眼就覺得四周吵鬧不堪,煩躁,焦慮,對著福清大發脾氣,轉眼又默默流淚。好在有琴香在一邊不停開導她,胤祥也又恢復了隔著院子寫信給她,加上大點的孩子們都懂事的常過來請安,一直調理到過了年,將近二月的時候,小阿哥的身體才漸漸有了起色,雨京也跟著總算松了一口氣,心情才能慢慢平復。
說來好笑,這一年又是因為十三阿哥的腿疾和福晉月子,兩個人又被皇上允了不必進宮過年請安。連續兩年如此,來家里到訪拜年的人數一年不比一年,不過收的少同樣送的就少,雨京也不計較,省的又像九阿哥去年那樣大張旗鼓的送了這么多貴重禮物,還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合適了。
胤禎年初的時候倒是來過一趟,聽老白說和胤祥在書房只聊了幾句,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只知道胤祥氣急把書案上的文房四寶全掃了一地,兄弟倆不歡而散。
說道胤禎,不得不提到他現在在宮里的地位,這幾年眾多皇子們起起伏伏,誰也沒想到,當初那個用力推崇八阿哥的胤禎,倒翻身一下自己沖出來了。雖然不常進宮,但是雨京依舊有耳聞,皇上這幾年常常把他帶在身邊,那個當年魯莽的十四皇子,如今也靈敏細致了很多。不知道胤禎如今又打著什么算盤,雨京心里還是期望胤禎還是那個她認識的胤禎,可再想想蕓墨,思緒也就停住了。
胤祥在屋里憋的動彈不得,情緒上也有些焦躁,時不時的會發些怪脾氣。有時候是突然責罵書房的丫鬟擦拭書案的時候移動了他的東西,有時候又是怪老白動了書架上面的香囊,要不就是嫌棄天熱,門窗打開又喊著冷,吃東西的口味也一天一變,一會兒說太咸,一會兒又說太甜……若彤和弘昌整日趴在書房窗外聽阿瑪今兒又有什么幺蛾子,聽到新的就一路邊跑邊學他的口氣說話,惹得他無奈又對他們發不了火,雨京和琴香更是在背地里笑到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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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實在對我太寬容了。。。什么也不說了。。。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