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慌了,沒了馬爾汗,她不能沒了雨京,要不然她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
卻碰到那對兄弟,他們看她小腳插在泥里,腳跟已經磨出了血印,也有些不忍,那弟弟說,“這位夫人,你先別急,孩子可能是跟著玩丟了,你這樣尋也比較慢,不如我們騎馬去幫你看看?!?/p>
“那好,我同大人一起去!”
馬牽來了,她踩著似水也爬不上去,急的哭了出來。弟弟跨上馬,有些無奈,瞧了瞧她的腳,“夫人真會騎馬?”
“我不上去大人怎么知道我會不會?”香雯跺腳。
那兄長看她不像是胡鬧,看她這么著急,嘴角的笑容也收斂了。他翻身下馬,走過來并不問,一把就將她舉起。嚇得似水驚呼出聲,香雯也計較不了這么多,上了馬很熟悉的就騎起來。
弟弟望著她走的方向,搖了搖頭,和哥哥相視一笑。
真沒見過小腳漢女騎馬。
三個人尋了一大圈,天色暗下來,也不見雨京。香雯心里又氣又怕,如果孩子真的丟了,她到底要怎么和馬爾汗交代?沒多久營地里來了熟人,說孩子找到了,幾個孩子跑去追羊,一下迷了路,還好有放牧的人家碰到就把他們送了回來,香雯這才松了口氣。
兄弟倆也不留她,她本來都調過了馬頭正打算回去,卻從那兄弟閑聊中聽到戰事,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旗,她熟悉不過的軍隊。
她倏然拉停馬,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大人剛才說,他們......那一支軍隊......怎么了?”
那哥哥沉默不語,弟弟皺著眉,“昨日前線來報,全軍覆滅了?!?/p>
她最后記得的,是天空那片藍的耀眼的眼色,卻忽的暗下來,沉沉的暗下來,暗到她近乎窒息。
身子一歪,腳下的腳蹬踩了空,就在她從馬上來摔下來的一刻,哥哥跳下馬沖過去一把接住她,弟弟忙問,“這是怎么了?”哥哥確認了她的脈搏,回過頭有些埋怨地瞪了弟弟一眼,“你不看她守在軍營為的不是自己丈夫?常寧,你下馬過來?!?/p>
常寧嘆一口氣,“原來如此?!?/p>
她覺得似乎回到了京城的宅子,什么都沒變,書房里還坐著馬爾汗,只不過多了小小的雨京。她微笑著走過去,馬爾汗指了指她的肚子,她低頭,才發現自己身懷六甲。她驚問,“是不是兒子?”雨京大聲喊著,“阿瑪說是!”
恍惚中忽然聽見急促的馬蹄聲,有人快馬而來,馬還沒停人已經跳下來,顫抖著嗓子,“皇......艾大人,營地附近有敵兵!”
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剛才還是全家人其樂融融呢,怎么一下換成了這個?
卻聽聞那哥哥壓著聲音問,“來了多少人?”
“來數不少,是葛爾丹的人,前段日子守在營外的應該就是他們。臣抄了小路過來給您護駕,您千萬別回去?!?/p>
“看那煙!”不知誰高聲喊了一句。
香雯微微睜開眼,的確周圍多了幾個不認識的人。她沒說話,朝著他們看的方向望過去,片刻之間,她用盡全力翻身爬起來,失聲慘叫,“雨京!”
那濃煙的方向,正是他們的營地。如今遠遠半邊天已經一層灰霧。她沒有看錯,天真的暗下來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她被那哥哥一把攔住,“來不及了!”香雯聽到這句話心里所有的悲痛都迸發出來,她亂揮著胳膊打他,她用力踢他,撕他的衣服,后腦不知被誰猛敲了一擊,再一次昏了過去。
很多年之后,午夜夢回,她依稀還記得那場火,那漫天的濃煙,還有那一片已經分辨不出來的營地。四周圍全是死尸,看得人心驚膽戰。因為被敵人圍困在營地沒辦法逃散,很多人已經被燒成了灰。她撲在地上一個個翻起那些死尸辨認,她找了整整一天,指甲流出血,眼里冒著火,最終對著那滿眼的殘骸嘶啞著痛哭出聲。她恨不得挖出自己的五臟六腑,她恨不得死了的人是她自己,換來那無辜的孩子一條命。
她恨不得再多聽雨京喊她一聲額娘,恨不得馬爾汗再叫她一次丫頭。
馬爾汗死了,雨京死了,全都死了。
她拔刀想要自殺,被那艾將軍又攔下。她已經猜到了這對兄弟的身份,她甚至連他們都憎恨起來,如果不是他們,葛爾丹也不會找到這里,雨京也不會死!
幾年以后,當她走在紫禁城**里面,依舊會抬頭望著那片天愣神很久很久。不管她換成了什么身份,不管她成了誰,那份對這世間的無力感,再也揮不去了。只能不停回憶那句,“挺起腰來?!?/p>
那場火之后,她行尸走肉一般的活著,不提馬爾汗,不提雨京,再不關心任何事。她被他們帶著輾轉于各個軍營之中,很多人竊竊私語,跟在皇上身邊的那個女人是誰?直到打完了那場仗,全軍歡呼聲中,他突然問她,“你愿不愿意和朕回去?”
他是對她有意的,也有所表示過的,她從來都以守孝為名不予回應??伤靼?,他想要的,他一定會得到手。她只是一介塵埃中的弱女子,她已經再沒有了依靠,她也再不年輕。她低著頭想了想,“您能讓我娘過上好日子嗎?”
沒想過有一天她又能踏上回京的這條路。他頭一次問她,“你那戰死的丈夫何名何姓?朕會加封他的爵位。”
她輕輕念出那個熟悉的名字。
他有一刻微愣,眉也漸漸皺起,半響沒有說話。
如果她知道馬爾汗沒有參與那場戰斗,如果她知道馬爾汗中途已經被皇上派去了別的軍隊,如果有人肯告訴她......
她知道的時候,已經做了貴人。
一年之后,勤貴人產下一子,取名胤禮。
接生的嬤嬤也有些不解,這是開心的落淚呢?怎么哭的這樣凄慘?
她命中是帶子的,她眼前一片模糊,你看到沒有?我生了兒子!他從來不缺兒子,而你就差這一個兒子!
下一刻嘶聲力竭哭出來,心里的悲苦或是喜悅,說不清楚了。
路是自己選的,這世上沒有后悔藥。
她一輩子再沒見過馬爾汗。
她所不知道的,成親的那晚,她太過緊張,她沒聽見他溫和地問,“香雯是吧?餓了還是累了?要不,我和你說說話?”
她不知道,他一直存著她的生辰八字,沒事會拿出來翻翻,他盯著那張紙算了很多年。為著她的年紀也矛盾了很多年,直到她一絲不掛站在書房里,他終于想通了,這么多年,她的一顰一笑早就印在他腦海里,休了她?他著實舍不得了。
從來心疼女兒的他也會動手打五姑娘一個巴掌,也會和夫人動怒。
他轉過長廊,看見她揚著下巴緊咬著嘴唇,“我就是狐貍精!”的時候,望著她走路慢悠悠的背影,搖著頭,笑了一整天。
他喜歡看她爬上馬的狼狽樣子,他也喜歡看她低頭認真時候的表情。
那一次她學騎馬,他走到一半又折回來,遠遠跟著她一路蹭到驛站,心里才莫名松了口氣。
他一直有雙布鞋,洗的掉了色,到最后鞋底都破了,還留在家中
。
他甚至覺得女兒也不錯,總之是長的像她的。
多少次在打仗的時候,看多了血腥的戰場上的廝殺,不是不想念她的笑容的。多少次盯著軍旗發愣,心想著,還好沒帶她一起來。他一樣會內心彷徨,承受太多圣上的指令和責任,他也怕,萬一自己戰死沙場,她帶著雨京要怎么活下去呢。等打完了仗,回去買一處安靜的院子,養幾匹馬,給雨京再添一個弟弟吧。
可他們說,那片營地燒光了。那里面的人,都死了?他在前線奮力迎戰,為的不是保衛家園?為的不是回去看到她平平安安?還為什么呢?
她不知道,她爹找他去寫休書的時候,馬爾汗嘴角是帶著笑的,因為知道她還活著。她爹離開以后他再也笑不出來,去她的院子轉了一天,默然無語。
把她抱在懷里,她怯怯地紅了整張臉,可那個倔強的小眼神,他怎么也忘不了。在兵部做了這么多年官了,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對著她卻有時候不知道說些什么,哄她,覺得不合適,寵她,又覺得不合適,時間長了,又怕讓她覺得受了冷落,時不時囑咐家里的小廝丫鬟做些她家鄉的菜肴,冬天的京城比她家鄉要冷,又為她多準備了被褥火盆。和五姑娘打架受了傷,他著急連夜請了大夫替她診治,坐在她身邊一整晚,幫她換藥清洗傷口。后來又特地私下打聽,什么藥膏才能去疤?別的大人們也背地里笑話他,這馬大人人到中年,怎么倒栽到一個小媳婦手中了。
面對她自己心里那份暖意,他從此再也沒尋著過。
她不知道,他曾經派人花錢給她娘家買了一所大宅。她娘喜出望外,見人就說,“我三閨女嫁的最好了?!彼恢篮髞砘噬蠟樗锛矣种昧说?,當年她大哥給馬爾汗訴說感激的信,就靜靜躺在他書案上。
你叫我休了你,如今可了你的心沒有?
知道她生了皇子之后,馬爾汗苦笑,他只說:她確實是命中帶子的。
只可惜了。那后半句太過于心酸,也太過于對皇權的不敬,他始終沒說出口。
他在塞外幫她洗頭,她凍得直哆嗦,心里卻熱乎乎的,想起二姐說姐夫幫她洗頭,那語氣似乎在說那是一種女人的渴望,她那時候不懂,只是現在似乎明白了。
“水涼嗎?”他跟著也微笑,看著她白凈的脖頸,伸手輕輕去摸。
她咯咯地笑,“癢死了?!?/p>
夕陽的余光撒在他們身上,映著她頭發發出金色的光,一閃一閃的。他看入了迷,顧不得她頭發濕漉,將她一把抱起來。
曾經有一刻,她忘了自己是娶來生兒子的工具,她也會伸手攬住他的脖子,靜靜把頭靠在他胸膛上,聽著那一聲聲急促的心跳,默默地想,這就是她的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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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腦袋真的抽了,一開始寫他們倆就停不住,一口氣寫了這么多。本來和謹之商量著想要抹去幾章,后來改了又改總覺得不滿意,也就不改了都發了。在這里和謹之講一聲抱歉,不好意思還害你幫我看了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