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雯連忙對宗豫說道:“杜先生,我舅舅欠你的錢,我現在還沒有湊足,我這里現在有二十塊現大洋,你先拿去吧,下個月我或許就能湊出來一百塊了。”
宗豫說道:“你誤會我了,我今天不是來要錢的,只是剛才路過這里,一時覺得口渴,就想起你住在這里。”
他走到桌邊,拿起水壺,聽見壺膽乒乒乓乓的聲音,說道:“怎么碎了呢?改天我幫你買個新的來。”
宗豫打量著這間屋子,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
壁角放著個洋油爐子,挨著五斗櫥,櫥上擱著油瓶、飯鍋、蓋著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盆上搭著塊粉紅色寬條子的毛巾。床頭另堆著一疊箱子,舊式的挖云銅鎖,已經銹成了青綠色。
在黃昏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黯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宗豫說不出來為什么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
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么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里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嗎?很像你。”
家雯問道:“像么?”
“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
“她在鄉下。”
“父親也在鄉下?”
家雯折疊著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后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
宗豫稍有點驚異,卻沒有再繼續問下去。他走到墻邊的書架旁,從里面抽出本書,拉開桌子邊的椅子,就坐下來開始翻看著。
兩人都不再說話。忽然之間電燈滅了。
家雯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聲音從遠處來,就聽見宗豫惺忪煩惱地叫道:“真難過,我一本書正在看完!”
家雯問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
宗豫說道:“不是,你不知道,書里兩個人,一個女的死了,男的也離開BJ,火車出了東直門,又在那兒下著雨。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就好像這世界也完了。”
房間里靜默了一會,就聽見輕微的抽噎聲。
宗豫聽到好像是她哭了,他站起身,想要走過去,就聽到她說:“別過來。”
宗豫站在原地,不再前進也不再后退。
過了一會,抽噎聲停止了,宗豫聽見她說:“原先我看這書,并不認為她需要死,而是應該好好的活著,或許還有最后的機會能把握自己的幸福,不過現在我倒是認為她的死是對的,有時命運就是喜歡捉弄著你,讓你生不如死……”
宗豫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說,說道:“你錯了,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可活著,就一定有看到的希望的那天,死了,自身是解脫了,但卻把痛苦留給了最愛的人,你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
是這樣嗎?家雯現在腦子很亂,她想起當年振寶留洋在外,只留他母親一人在上海,母親癆病在身,是她悉心伺候在旁。幾年下來,日復一日的幫她擦洗,喂她吃藥,直到最后披麻戴孝,為她送終。
他母親早就認定她是振寶的媳婦,自己的兒媳婦了,還把他們譚家世代祖傳的玉鐲子給了她,讓她在自己以后不在的日子里,能幫她好好照顧振寶,好好撐起譚家的這片天。
可沒想到振寶在英國的這段時間,早就搭上了同去留洋的有錢人家的孫小姐,她明白,她在振寶心里什么都不是了。
宗豫走到床邊,輕輕地坐了下來,說道:“不管是什么,都會有過去的那一天,有時不是努力就夠,更多的是需要時間去等待。
他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膀,但還是放下了,卻感覺家雯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輕輕地說道:“只一會就好。”說完便不再言語,兩人就這么一直坐著,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