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我在靜心廟太過游手好閑,時不時讓父尊痛心疾首。例,一次,廟上來了一位留頭發的半仙之人。我問父尊,這個人稱,到底該用書上的他、她或它,哪個是好。
父尊撫額長嘆,她是仙人。就用她。
這樣,我就產生了對她全身心的好奇,并延續以上感情,奉上最好的香茶,故意放慢每個動作。這位好看的有頭發的姐姐,看了一眼我放落的香茗,又偷偷在袖中,看了一個條子一眼,對我父尊說,“在一千年后的這個黃昏里,有什么竟與那夜相似,竟而使那旋律翩然來臨。”
我撫額想,這似乎是書面語。但時間的跨度,忒顯漫長,一千年著實不像話,凡人會換幾次心的,就算我父尊是個半仙,恐怕千年之前,還不能稱其為人吧。雖然,我覺得,這個故事有點符合書上關于男女之情的描述,只是時間狀語太過,故私下里,我偷拉這位姐姐的袖子一下、兩下。
不知為什么,這位姐姐都快被我拉下座位了,還是保持如上的坐姿,立意要爭取坐如鐘。顯然,是我太過急切,接下來的一拉,不意卻是操之過猛,姐姐掉到了地面上,散落了一地的紙條,轉眼間,紛紛揚揚飄下天虞山。
這位姐姐恨恨地看了一眼我父尊,又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她應該看得見的,那時的我滿面熱忱,生恐怕,不能立即讓他們百年好合,是頗不適宜她用來瞪的。
父尊先時的一頭熱汗,馬上轉涼,扶額刷臉,俯身,動作空前流暢,他說,“紉秋,你聽我說。”
這位姐姐凌了我父尊一眼,質聲凌厲,“你。”如此的音色,反射在父尊的臉上,折出蠟黃顏色。
我想,父尊都八十多歲了,難道是要死了。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大喊:“父尊,你不要丟下我。”
父尊的額頭驚現冰棱。
那位姐姐,似乎再難忍受,拔地而起,動如脫兔,飄向門楣。我覺得,父尊現在不應忙于解釋,而是應該警告她,她氣與不氣,門在那里;她哭與不哭門就是那高度。但遺憾,父尊那時手忙腳亂,不能出口成章,他說,“門啊門。”
良久,我反應出其中意味,說,“姐姐后面有門,你要低頭。”
“啪”的一聲,有什么釘到了門楣上。這個姐姐的形狀,有點發扁。她屁股抽了兩抽,露出一截尾巴。
她是狐貍精。
彼時我正在讀《封神演義》常常懷疑從大師兄到十二師兄,皆是狐貍精變的,所以在我不懂得很多道理時,已經深諳火藥之術,且常常隨身攜帶一硝、二木、三硫磺。一個時辰前,我業已臻成圓滿,習成了秘配火藥的方法還試著倒立著配,躺著配,最重量級的是兩眼一摸黑地捂眼配。沒想到學以致用的時機會這么的到來,向著這位姐姐投制出去,分外得心應手。
“轟”的一聲,塵世留有陰影幾瞬。
姐姐徹底鑲進門楣,她的聲音在門中流傳,被木門吸走了一部分音色,她說,“算你狠,與你閨女一同整老娘,我恨你。”
我對父尊說,“這是一個誤會。”
父尊說,“這確是一個誤會,又難能可貴在無法識破上。”
我被父尊的分手風波遷怒,罰去天虞山閉關。
每當我餓時,大師兄便會出現,我給他講,“這里沒有熱鬧尚可以忍受,最主要的是這里沒有肉,也沒有那種皮樹,簡直是本來無一物的真實寫照。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一定又吃燜肉了吧?”
大師兄說,哦,我知道了。然后他走了,留給我廣闊的猜想空間。
終于有一日,大師兄帶著鹵肉的芬芳的撲面而來,我想還不算太遲。
一個時辰之后,我面對著不再回來的鹵肉想,我從前執執肉念,不過是因為每天只得兩塊吃,現在有了兩鍋,還是不知肉味,其情哪般。
我給大師兄捉了一只耗子,是欲意以此報恩,但當睜開眼睛的大師兄看見手心上,正對他調風弄月的小白鼠時,立即補償我,一個顫音灌耳,做鳥獸狀散的身影。
我看了看他散去的形神想,哥哥,要不,你是喜歡田鼠吧。
后來的事實證明,他不喜歡所有鼠。
我拉著白衣公子的手,本是兩只手,現在儼然是多出了一只手,還長得頗有點梅骨風格,讓我很有留做標本的沖動。這只手的本意是要從中作梗,拉開我們,但不想行將拉開之際,正逢一只小白鼠從我的袖子中跑出來。
大師兄“啊”的一聲后,調頭失蹤。我慌忙揮起山志,舔潤毛筆,有嬰三百零三年春正午時分,曠世天尊的大弟子三梧與鼠私奔。之所以著墨過少是因為,這位白衣公子偏頭看我的樣子,堪堪讓我字跡零亂,我想,惑亂啊惑亂。
我跑去大殿通報有客來訪時,發現父尊正在撫摸門楣,而那樣子憑空吊在門楣上,太像行將引恨自殺狀。
導致我大喊一聲,“父尊。”殿門搖了兩搖。
父尊已經來到我的面前,撫了撫我的頭,“父師叔尊的耳朵有點疼。今天不知是怎么了。”
之后,他與白衣公子進行了閉門磋商。我蹲在門外想,我大約可以以敬茶之名……
但當我摒除一切優柔掛斷瞻前顧后,咬了咬牙果真推開門時,我眼淚迅速落下,父尊已然將那位白衣公子從后門送下了山。
我含著淚問父尊,“為什么?”
父尊的眼神向來,來無蹤去無影,其實凡人也一般無二,但我覺得他今天的眼神格外如此。
父尊試了試新茶,對我說,“哦,今天的茶比每一天的都好喝。那位公子么找錯人了。可小間你為什么流淚。”
我說,“他欠我的馬和豹,還欠我一個……。”
之后,有三個月天虞山并丹穴山的山志出現了一段空白,我得了傳說中的感冒,渾身有氣無力,有力無氣兩種狀態交替發生。但山上山下卻是一片喜氣洋洋。仿佛我生病且有可能就木,是一件極值得慶幸的事。
乃至于我一時心如止水,病情急轉直上,好了。師父與大師兄并十位師叔尊紛紛掉頭趕去睡覺。
翻開山志的扉頁,我想這是一件值得紀念的事。于是,我將自己的心事幻化成了父尊的心事,又一同載入山志,引得一干師兄弟紛紛踴躍傳閱,每每引以為戲。
山上山下一齊歡渡我病日的喜慶氣氛,在我現身的那一刻,生生的破滅。他們一個個面如土灰。出口不能成章,紛紛只說一個“你”字掉頭就走,像極了當日的紉秋姐姐。